一、中國古代文人抒憤傳統的形成
所謂“抒憤”是希望在處於壓抑狀態下的現實人生中,能表明自己的心迹,期待在廣大未知的讀者群中獲得共鳴。
正如《漢書·司馬遷傳》所雲:“思垂空文以自見”,其實“自見”就是一種自我實現,是對於現實生活中種種不如意的自我超越,將滿腔未能付諸實現的熱血,竭盡自己的心力,以嘔心瀝血的方式,垂諸世人、傳於後世。人陷於逆境之中,身心靈所受的苦難,往往會迫使他爲尋求解脱,而去探索宇宙人生的深層價值。
屈原在《楚辭·九章·惜誦》開篇即言:“惜誦以致愍兮,發憤以抒情。”屈原忠君爲國却遭讒被疏,滿腔怨憤,乃借由書寫賦作表露出其内心的憤懣,以作爲紓解情緒、自我療愈的管道。而在楚辭其他篇章中,也不乏“發憤以抒情”的字句表達,例如:“惜誦以致愍兮,發憤以抒情。”(《楚辭·九章·惜誦》)、“獨便悁而煩毒兮,焉發憤而筊抒。”(《楚辭·九章·哀時命》)、“腸憤悁而含怒兮,志遷蹇而左傾。”(《楚辭·九嘆·逢紛》)、“征夫勞於周行兮,處婦憤而長望。”(《楚辭·九嘆·怨思》)、“獨憤積而哀娱兮,翔江洲而安歌。”(《楚辭·九嘆·憂苦》),皆在字裏行間抒發了其心中的憤悁之情。
司馬遷在繼承屈原“發憤以抒情”(《楚辭·九章·惜誦》)的理論基礎上,提出了“發憤着書説”的文藝心理學命題。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雲:“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裏,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着《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脚,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吕覽》;韓非囚秦,《説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扺賢聖發憤之所爲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就點明瞭古代的聖賢之人身處逆境中,爲抒發胸中的憤懣之情,而着書立説的情况。在司馬遷《報任安書》又雲:“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也説明瞭因爲心中仍有未盡之語,所以寧可隱忍苟活,也要將“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曠世巨作完成,此乃化悲憤爲力量的具體展現。
中唐韓愈繼承屈原、司馬遷的抒憤傳統,提出了文學産生於不平之鳴的看法:“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爲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送孟東野序》)韓愈認爲文學的産生,是由於“不得其平”,因此换句話説,文學乃生於不平之鳴。心中愈是不平、所遇到的環境愈是窮困險阻,愈能激盪出垂世不朽的作品。一般來説,各種東西在不平静的時候就會發出聲音,就如同風吹草木因此才會發出聲響,水遇上險阻才會有騰躍的水波。正如尼採所説:“没有岩石的阻擋,哪能激起美麗的浪花?”人們發表言論也是如此,泰半是心情遭受某中衝擊,才會激起想要發表意見、抒發情思的衝動。而當“胸中塊壘欲成堆”,所鬱積的不平之氣不吐不快時,自是不會再爲文造情,也不會作無病呻吟,因此所表達的内容,自能更加撼動人心。而韓愈在《荆潭唱和詩序》又言:“夫和平之音澹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 而窮苦之言易好也。”乃更具體的點出”不平則鳴,文窮益工”的抒憤傳統理論。
北宋時期的歐陽修在《梅聖俞詩集序》裏,提出了“詩窮而後工”的説法,并且做了較深入的闡述﹕“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於古窮人之辭也。凡士之藴其所有,而不得施於世者,多喜自放於山巔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雲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内有憂思感憤之鬱積,其興於怨刺,以道羈臣詞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多數的騷人墨客,在面對不得志的現實人生時,大都喜歡自我放逐於山水之間,再經由大自然的種種奇山异景,將内心鬱積憂愁憤慨的思想寄託於其中,並借此描寫出難以言喻的情感。因此,愈是不得志,詩愈能寫得好。並非詩使人不得志,而是不得志的人,才會沉潜自己的心靈,將種種情感轉化爲千錘百煉的作品,因此詩才能寫得好,才能成爲足以撼動千古人心、引起相同境遇者共鳴的不朽巨作。歐陽修“詩窮而後工”的論點,也正延續了屈原、司馬遷、韓愈等人的抒憤情懷,形成了在中國文學的創作理論上的抒憤傳統。
二、文學書寫療愈的原理
中西古今歷來能藏諸名山、流傳千古的作品,多半離不開“苦悶”熔爐的冶煉。英國著名的詩人雪萊曾經説:“最甜美的詩歌就是那些訴説最憂傷的思想的”,正如日本文藝評論作家厨川白村在《苦悶的象徵》所言:“生命力受了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乃是文藝的根柢。”所以“文學是苦悶的象徵”,這樣的論點已廣爲世人所認同。
將寫作視爲能療愈身心的一種方式,在西方的心理學和醫學界已受到關注。中國文學的創作理論上的抒憤傳統,也正是借由文字抒發怨憤、表達内在情志,以達到療愈身心的作用。人若無法真實表達自己的情感,則容易産生許多身心上的疾病。因此必須要適當地將内在的情緒壓力釋放出來,才能使身心靈保持健康。
書寫療愈的原理可從以下幾個方向理解:
1.表達:書寫可傳達真實的自我,保持身心健康
美國德克薩斯大學心理係教授詹姆斯.彭尼貝克(James W.Pennebaker)提出書寫可以改善健康的看法,他認爲表達出内心的痛苦,能够有效减少人内心的焦慮和生理刺激反應。也就是説,人有一項基本需求,就是向别人表露自己。此項發現引發人們開始研究各種不同的表達方式對於身心療愈的影響。例如:寫作、繪畫、音樂、舞蹈、戲劇,都被作爲應用到心理學治療領域的表達方式。英國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説:“寫作是爲了滔滔不絶地寫下去。因爲有股外力在驅使着我(寫作)。因爲我走火入魔了。 因爲天使給我發了指令。 因爲我墜入了繆斯女神的懷抱了。 因爲繆斯讓我懷上了這本書,我得把它‘生’出來。”書寫表達,是源自於人内在的衝動與需求,内在的驅使力,促使人將心中的情境化爲文字表達出來,當作品産生、展現出真實的自我,内在情緒也得到了昇華。
2.反思:書寫可促進自我的省思,協助重獲新生
從困境出現,到轉化爲文字表達,使人們能不只是停留在情緒的當下,更能透由轉化的過程,提供自我反思的機會。詹姆斯.彭尼貝克説:“書寫的首要價值是:它迫使我們問自己是如何或者爲什麽如此覺察我們做事情的方式。理想狀態下,書寫幫助我們組織、架構、整理這些經驗,並賦予它們意義。作爲一種自我反思練習,書寫有助於我們認識到内心深處的情感和思想。”“自我反思提供了一種反饋形式,使個人能够决定它們是否需要調整自己的生命歷程。 而週期性的自我反思是健康的,它可以用於困境當中。 ”透過反思,人們可以反觀自己的經歷,并且借由内在自省的機會,調適構建自己與外在世界的相處模式。正如美國臨床心理學家大衛.威廉(David J.Wallin)博士所言:“這樣的覺知使我們在很多方面受益。它有助於調節困難的情緒。它還可以去除掉那些自動化的習慣性反應模式。使我們可以‘醒過來’重新體驗這個世界——如同我們有一個‘新生的心智’。 ”我們經由反思的覺知,可以重獲新生。
3.調節:書寫可提供重釋的機會,調整觀看的視角
書寫能緩和情緒反應,經由這樣的調理節制,紓緩情緒的變化,也有助於在思維方式上給予不同的改變。在書寫的同時,可以從不同角度來重新看待和解釋發生過的事情。詹姆斯.彭尼貝克説:“另一個普遍會發生的現象是視角的逐步轉變。隨着時間的推移,書寫某個具體事件的人會對這個事件變得越來越超然。他們可以後退一步,然後思考這件事情復雜的成因和自己復雜的情感。也許通過多次梳理創傷,書寫可以讓人們的情感反應不那麽强烈。换句話説,不斷面對令人沮喪的經歷能够讓一個人帶着更少的情感包袱去評估這種經歷的意義和影響;它看起來提供了更多的距離和視角。”當事者看待事情的態度,是影響能否自我療愈的關鍵。處於正念狀態者,較容易從正向視角看世界。
4.接受:書寫可重構内部的自我,接受自身的局限
遇到苦悶困境,能够真實坦誠的將悲傷和無奈表達出來,才能真正與苦悶困境告别。信息儲存在大腦中的狀態,會直接影響人的情緒反應。把情感記憶和語言文字聯繫在一起,可以幫助人在内部重新構建自我。詹姆斯.彭尼貝克認爲:“一旦一個形象變成了語言,它就被免職了,并且在記憶中被改變了,這就讓回憶實際的圖片變得更困難了。”當人腦把發生的畫面轉化爲語言文字時,這個畫面被儲存的方式就已經從根本上被改變。身心靈如果一直浸染在負面情緒中,就如同傷疤一再被揭起,没有康復的機會。而當情緒不再對這些舊有的畫面糾纏時,生命就能按照發展的方向繼續前行。書寫可以幫助人們理清思緒,接受自身無力、無奈、不完美的局限性,才能從痛苦的情緒中釋放出來,重新面對自己的新生活。
正如美國存在心理學之父、人本主義心理學家羅洛·梅(Rollo May)所説:“人們的目標在於自由、誠實、富於責任心地生活於每一個時刻當中。因此,在每一個時刻,人們都在盡力地實現他自己的本性以及完成他的進化任務。”每一次苦悶困境的到來,都是爲了淬煉我們,走向更進化的人生。
三、從蘇東坡看書寫療愈
宋仁宗嘉佑二年(1057年),蘇軾一舉高中進士後,就大放异彩,備受重視。在衆多才人才中,宋仁宗還是最看好蘇軾。宋仁宗見到蘇軾後,對他的才華讚嘆有加,而且説出:“朕爲兒孫覓得宰相之才。”這樣的贊譽,也爲君臣之間的知遇之情,留下了一段佳話。
只可惜,被宋仁宗視爲宰相之才的蘇東坡,却在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年),因爲“烏台詩案”而被捕入獄,蘇軾此時可説是面臨人生的重大挫敗。蘇軾在獄中的日子非常難過,審訊者經常對他通宵辱駡,常常一日數驚。在等待最後判决的時候,其子蘇邁每天去監獄給他送飯。由於父子無法見面,所以二人暗中約定好:平時只送蔬菜和肉食,如果有判了死刑的壞消息,就改送魚,以便心中早做準備。一日,蘇邁因爲銀錢用盡,需出京去借錢,便將替蘇軾送飯一事委托朋友代勞,却忘記告訴朋友暗中約定之事。偏巧朋友送的飯裏,有一條燻魚。蘇軾一見大吃一驚,認爲自己兇多吉少,在極度悲傷之下,給弟弟蘇轍寫了兩首訣别詩《獄中寄子由》二首:其一“與君世世爲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表達但願與子由世世代代都做兄弟,把未了的因緣付諸來生。其二“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鷄。”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蘇軾的内心如到處亂撞的鹿,感覺現實中的自己已命在旦夕,就好像面臨着滚湯烈火將被扔進鍋裏煮的鷄,一種“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的深沉悲痛與無奈感,霎時間不禁令人感同身受,黯然神傷。
在人生的最谷底,成功出手相救的却是在政治理念上不合的王安石。當時已隱身退居金陵的王安石,上書宋神宗説:“安有盛世而殺才士乎?”此語起了决定的作用。宋神宗“以公(王安石)一言而决”,從輕發落。神宗下令免去蘇軾死罪,貶謫爲黄州團練副使,不準擅離黄州,並無權簽署公文。其弟蘇轍同受貶斥,貶爲筠州監酒。蘇軾總共經過了一百三十天的生死煎熬。
剛被貶官到黄州的蘇軾,政治處境的惡劣可想而知,生活的窘迫也是他未曾經歷過的,心中的不平與怨懟似乎無人能解,因此他在《卜算子》中,寫下了“揀盡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這樣的句子,表達出堅持理想與原則,不願苟合世俗的他,結果歷盡人世的孤寂苦楚,正如孤單的鴻雁,揀盡了所有寒枝還不肯栖宿在上頭,最後只能飛到寂寞的沙洲,忍受着孤獨與凄冷!
曠達並非可一蹴而就的,蘇東坡在北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寫下了《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這樣的作品。此時的東坡,經過三年的沉潜,開始懂得在逆境昇華自己的心境。東坡借着寫眼前的自然景象,談心中了悟的人生哲理,最能展現出東坡在經歷世態炎凉後,坦然面對一切,不受外在環境束縛,曠達豪放的坦盪胸懷。北宋蘇東坡《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這篇作品正是一個心境上的沉澱、累積和轉折:“(序)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正文)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却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從詞牌名《定風波》字面來看,表象的意思是“風平浪定”之意。在詞的起初階段,調名和詞的内容是有關的,因此調名也就是詞名、詞的題目。這種“緣題生咏”、以調爲題稱做“本意”,如《漁歌子》本咏漁家,《更漏子》咏夜。至五代、宋代初始,絶大部分詞的内容和調名不相一致了,詞牌的選用,必需考慮其聲情,而與詞的内容,並無絶對的關係。而蘇軾《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回到詞的“本意”,寫出自己對於人世間的一切,已然能以灑脱樂觀的方式面對人生,心湖再無一絲波瀾。東坡應是有意的選《定風波》這個詞牌,當時烏台詩案的風波已定,謫居黄州的生涯讓他慢慢用豁達的觀點來看透人生,平静的心靈上再無一絲風浪,正呼應了“定風波”三字的詞表意思。因此蘇軾選用《定風波》調,正是要寫出他隨遇而安、浪平心静的療愈心境。
詞序:“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東坡以小序説明:三月七日那天,他在去沙湖的路上,遇到了突如其來的大雨,本來是帶着雨具的,但途中以爲不需要就讓僕人先帶回去了。同行的人爲了怕淋濕,紛紛閃閃躲躲,顯得處境很困窘不堪,只有東坡慢慢走,一點兒也不着急、不慌忙。當你的心够强大,能够不把外在環境加諸在你身上的風雨視爲負能量,那麽,外界的風狂雨狂急,也就不能影響你的安步當車。這也就是爲什麽“同行皆狼狽”,只有蘇東坡可以説“餘獨不覺”的原因了。此時的東坡,已經有超然淡定的心胸,可以坦然面對人生的風雨。
根據《東坡志林》卷一《記游.游沙湖》記載:“黄州東南三十里爲沙湖,予買田其間,因往相田得疾。”蘇軾在黄州生活頗爲窮苦,靠他的老朋友馬正卿和黄州太守徐君猷的幫助,在沙湖臨皋亭下那裏買數十畝荒地來加以耕種,因而改善了民生問題。這塊地位在黄州城東,是一塊坡地,將其地稱爲“東坡”,自號“東坡居士”。雖然淋雨得病,但蘇軾不提病事而直寫胸襟,顯示其性格豪邁、心胸豁達,也表達出自身對這一路雨而復晴的個人感觸。
上片“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東坡説:不必在意風雨穿過樹林吹打樹葉的聲音,何不一面放開喉嚨吟咏長嘯,一面悠然從容地行走散步。而所謂的“風雨”,包括了二層含義:一是突如其來的自然界風雨,另一層也在暗指人生的風雨。蘇東坡寫的《湖州謝上表》爲“烏台詩案”的導火綫。1079年三月,蘇軾從徐州太守任上調往湖州擔任太守,經過一個月的長途跋涉,最終於四月二十日扺達湖州,按照慣例他需要向皇帝寫一道謝恩表。蘇軾是一個直言不諱又帶點感情用事的人,在這篇謝表寫了譏諷新黨的話:“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他雖然謙説自己迂腐不識時務,難以與新進之人共同進步,但是蘇東坡此舉却正是説明瞭他與新黨的捍格不入,激發了李定、舒亶、何正臣等言官采取告御狀行動的决心,他們從蘇東披詩集《蘇子瞻學士錢塘集》(三卷)中,挑選了一些所謂詆毁新法、愚弄朝廷、無尊君之大義的詩句,編成二十多條罪狀,向神宗皇帝告御狀,也因此讓蘇東坡的昂揚人生急轉直下,遭遇了重大的人生風雨。如何應對人生不公平?作家王文華曾説:“人生不公平,如果我們抱怨,那是善用了權利。但如果我們扭轉,那是善用了禮物。”人生不公平,每個人都會成爲受害者。當我們受到不平的待遇時,面臨一個重要選擇:是否願意扭轉命運。人生不公平,該如何扭轉命運,思考在不公平的狀况下,生命帶來何種禮物,成就更好的人生。扭轉的嘗試,未必能保证有好的結果,因爲人生還是不公平。但扭轉的嘗試,讓我們不再任由命運和别人擺佈,讓我們在惡劣的環境下,仍然活出自己的風格。那不會是完美人生,但絶對是獨一無二的版本。千萬要記得:形塑我們的不是經驗,是回應經驗的方式
弗洛伊德有個經典名句:“人生有兩大快樂:一個是没有得到你心愛的東西,於是可以尋求和創造;另一個是得到了你心愛的東西,於是可以去品味和體驗。”東坡在仕宦之途上,没能順遂心願,但他却在生活上另辟蹊徑,尋找和創造出另一番生活意境。
宋神宗熙寧十年(1077年)蘇軾赴任徐州知州時,黄河在澶州曹村埽一帶决口,蘇軾親自率領禁軍武衛營,和全城百姓抗洪築堤保城。經過七十多個晝夜的艱苦奮戰,終於保住了徐州城。全城百姓無不歡欣鼓舞,他們爲感謝好知州,紛紛殺猪宰羊,擔酒携菜上府答謝。蘇軾推辭不掉,收下後親自指點家人制成紅燒肉,又回贈給參加抗洪的百姓。百姓食後,都覺得此肉肥而不膩、酥香味美,一致稱這美味爲“回贈肉”。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年)在黄州期間,蘇東坡親自動手烹飪紅燒肉並將經驗寫入《猪肉頌》:“净洗鐺,少着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黄州好猪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大家都很好奇東坡肉該如何煮,在這篇文章中,東坡告訴我們:洗乾净鍋,放少許水,燃上柴木、雜草,抑制火勢,用不冒火苗的虚火來煨炖。等待它自己慢慢地熟,不要催它,火候足了,它自然會滋味極美。若非大文豪得空,或許東坡肉的美味就會失傳了也不一定。
除了東坡肉,蘇軾在貧困的日子中,還能將苦日子當好日子過,現在有名的“羊蝎子”烤羊脊骨的吃法,最初就來自蘇東坡的匠心獨運。在蘇軾《與子由弟書》有載:“惠州市井寥落,然猶日殺一羊,不敢與仕者争買,時囑屠者買其脊骨耳。骨間亦有徽肉,熟煮熱漉出,不乘熱出,則抱水不干。漬酒中,點薄鹽炙微燋食之。終日抉剔,得銖兩於肯綮之間,意甚喜之,如食蟹螫,率數日輒一食,甚覺有補。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刍豢,没齒不得骨,豈復知此味乎?戲書此紙遺之,雖戲語,實可施用也。然此説行,則衆狗不悦矣。”東坡寫信告訴弟弟蘇子由:惠州這地方很窮,商業落後。整個市場一天只殺一只羊,我買不起羊肉,被貶之人,也不敢跟當地的官員争買羊肉,就和屠户人家商量留點羊脊骨。羊骨頭間還是有點肉的。烹羊蝎子要先煮熟,趁熱濾干拿出來,若不趁熱濾干,就含水不易干。泡點酒,抹上薄薄一層鹽,烤到微微有點焦的時候吃。羊蝎子上的絲絲肉星,酥脆焦嫩,剔一天也就在筋骨結合的地方弄些微的肉,吃起來仿佛在享受吃蟹螯的樂趣。數日吃一次,感覺很補。老弟你吃了三年公款大餐,肉多到咬一口都到不了骨頭。當然就吃不到這等好吃的味道了。所以給你寫封信,告訴你這個秘方,不是拿你開心,真好吃的,你要不也試下?不過肉都給我啃光了,惠州那些等着吃肉骨頭的狗就有些不開心了。
東坡面臨的是非常貧瘠的生活環境,他却能以不同的眼光,活出自己别有一番滋味的生活,甚至後人還因爲他,發展出一道羊蝎子的名菜!正所謂在心田種下什麽種籽,外在就會開出什麽樣的花。内在的涵養,美好的思想,會帶來美好的正能量。如何超越逆境,享受順境,都在自己内心的抉擇。
上片“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東坡覺得:拄着竹杖、穿着草鞋,輕便快捷得勝過騎馬,風雨又有什麽好害怕的呢?披着一身蓑衣,任憑風吹雨打,照樣可以來去自如過我的一生。
事實上,心够强大,就能轉逆爲順。心,决定了你能過什麽樣的生活。境由心生,决定一個人的心情,不在於環境,而在於心境。世上從來没有真正的絶境,有的只是絶望的心理。只要我們心靈的雨露不曾乾涸,再荒蕪貧瘠的土地,也會變成一片生機勃勃的緑洲。以孔子爲例:孔子年過五十,體會出德行天命與自己内在生命的連結,是其人生境界的重大突破。孔子深信:道德與天命同格,則可底氣深厚,無所畏懼。最典型的例证有二:孔子在五十五至六十八歲時周遊列國,先後到過衛、陳、曹、宋、鄭、蔡、楚等國。孔子56歲(公元前496年)在經過匡邑這個地方時,遇到因被人誤以爲是陽虎而被圍困的窘境。當時他安慰弟子:「你們不用煩心,如果上天要滅絶周文王的文化與典章制度,那早就會將它毁了,不會讓我們看到並學習這些文物。既然讓我們看到並學習了,就是希望我們將它傳遞下去,既然上天將傳遞周文王之道的責任交付在我們身上,匡人是不可能會違反天意傷害我們的!」果然,匡邑的暴民後來發現整件事情是個誤會,就自動散去了。
另一個例证是孔子在60歲(公元前492年)經過宋國時,宋國司馬桓魋意圖加害他,孔子充滿自信的對弟子説:“上天讓我有傳道之德,桓魋這個人又怎麽能傷害我呢?”」孔子認爲天生聖德於我,我與天同體,則無道的桓魋,哪裏能加害於我?正如東漢經學家包咸所言:“天生德者,謂授我以聖性也。德合天地,吉而無不利。”正如弗洛伊德的經典名句所説:“對於成功的堅信不疑,時常會導致真正的成功。”堅定不移的信念,正是孔子能够轉危爲安的關鍵。心够强大,確信自己與天同德,自然底氣深厚,就能轉逆爲順,無所畏懼。胸襟决定器量,境界决定高下。人心就如同一個容器,裝的快樂多,煩惱自然就少;裝的簡單多,糾結自然就少;裝的滿足多,痛苦自然就少;裝的理解多,矛盾自然就少;裝的寬容多,讎恨自然就少。事實上,活着就是一種修行,修行就是在修心。修得一顆平常心,則隨時都快樂;修得一顆滿足心,則隨時都幸福。
下片“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却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微冷的春風,把我的酒意吹醒了,身上略感寒意,這時遠方山頭上初晴的落日斜陽,已代替烟雲雨霧出來迎接我了。回頭看看一路走來時遇到寒風驟雨的地方,回去吧,對我來説,既無所謂風雨,也無所謂天晴。當人經過風雨,感到寒冷的時候,忽然一抬頭,看到山頭太陽的斜照,心中立刻昇起一種親切和温暖的感覺。“山頭斜照却相迎”爲一轉折關鍵,寫雨過天青,帶出下面對陶淵明“歸去來兮”的體會,呼應上片“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漁樵生涯,頗有寵辱不驚、藐視一切的氣概。天晴後,回頭看看“蕭瑟處”,剛才還是大雨,現在已經晴天了。大自然的往覆循環,月缺之後月圓,雨過後便是晴天。當你心静如湖水,全不在意外在事物的得失時,便可以領悟“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快樂了。若能將這一念心守住,安心無爲,管他風動、幡動,自然不爲所動。東坡在順境中努力爲官,也懂得在逆境昇華自己的心境。
蘇東坡已經超越在風雨陰晴之上,悠然自在地走自己的路,走向自己所追求的目的地。在他的心中,既没有風雨,也没有晴天。也就是説,不論是順境或逆境;也不管是昇遷或政治風雨,這一切都不再掛懷於心。這裏的“歸去”,既是從沙湖相田路途歸去,也是由人生的宦途歸去。東坡已經看淡所有人生的風雨陰晴,因此能擁有曠達的心境、寬廣的胸懷,也才能寵辱不驚、自信從容,過着超凡灑脱、樂觀昂揚的人生。
蘇東坡用一場踏春遇到雨的事,對自己的人生態度進行了總結。人的一生難免會遇到風雨,只要坦然面對,不自怨自艾,用豁達的心胸去對待,等事情過去之後,就會發現,一切都是過眼烟雲,而風雨所帶來的,是生命的成長。人生的起落歷練,粹煉着東坡,以更達觀自適的方式,來看待人生,使心靈如同没有一絲風浪般平静。而無論晴天也好,風雨也罷,一切都是老天最好的安排。心靈勵志作家史賓賽.强森博士Spencer Johnson, M.D. 在《峰與谷:超越逆境、享受順境的人生禮物》一書中曾説:“當你渴求自己缺乏的事物,你就處於低谷;當你對現况感恩,你就是處於高峰。”人並非擁有良田百畝、廣厦千萬間,就能够快樂滿足,真正的快樂是:内心充滿智慧與喜樂,没有罣礙!要先求自己的心好,凡事學習往好處想,才能感受到世間的一切都美好。人好、話好、事好,無一不好,那便是人間好時節了!
蘇軾的另一首《定風波·常羡人間琢玉郎》,正可爲《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做一注解:“詞序雲:王定國歌兒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麗,善應對。家住京師,定國南遷歸,餘問柔:‘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對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因爲綴詞雲。”詞雲:“常羡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凉。 萬裏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却道,此心安處是吾鄉。末句“此心安處是吾鄉”最是動人,道出了:這個心安定的地方,便是我的故鄉。此闋詞作於宋哲宗元佑元年(1086年),蘇軾年51歲,在京任中書舍、翰林學士。王鞏貶海上五年南遷而歸,柔奴亦甘心隨王鞏輾轉遷移。柔奴安時處順、樂天知命,從不驕矜,亦未發出怨尤,蘇軾十分欣賞柔奴的隨和心境,因此作《定風波》詞以記之。以《定風波》調作詞,亦有隨遇而安、安處患難之意,蘇東坡想到自己、王鞏、柔奴的遭遇,都如起起伏伏的風波,但是只要擁有安定寧静的心境,那麽,到處都是落脚處,到處都是能自在生活的廣闊天地。
在遭遇挫折困頓時,蘇東坡從最初的抑鬱悲慼,到後來的隨遇而安、我們從他的文學書寫中可以看出他也經歷了“表達/反思/調節/接受”書寫療愈的四個階段:
1.表達:書寫可傳達真實的自我,保持身心健康
蘇東坡在面對以爲即將到來的死亡,他不避諱的傳達出内心真實的自己:“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鷄。”害怕的如到處亂撞的鹿、感覺命在旦夕的自己就好像將被扔進鍋裏煮的鷄。而蘇軾在剛被貶官到黄州時,心中充滿了不平與怨憤,因此也在作品中以“揀盡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傳達出堅持原則、不願苟合世俗的他,却受盡人間孤寂苦楚的心境。
2.反思:書寫可促進自我的省思,協助重獲新生
經過三年的沉潜,東坡開始懂得在逆境昇華自己的心境。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讓蘇東坡在反思過往中,重獲新生:“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過去的風風雨雨、外界的風狂雨狂急,都影響不了他的安步當車。
3.調節:書寫可提供重釋的機會,調整觀看的視角
境由心生,决定一個人的心情,不在於環境,而在於心境。如何超越逆境,享受順境,都在自己内心的抉擇。“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東坡在書寫的同時,能從不同角度來重新看待和解釋發生過的事情,因此拄着竹杖、穿着草鞋,也感覺輕便快捷得勝過騎馬,所以面對風雨也不覺得有什麽好害怕的了,只要披着一身蓑衣,任憑風吹雨打,照樣可以過着來去自如、灑脱自在的人生。
4.接受:書寫可重構内部的自我,接受自身的局限
黄州時期的蘇軾,可以説爲“窮則獨善其身”的讀書人提供了一個修養心靈的途徑。蘇東坡在順境中努力爲官,也借由書寫傳達出懂得在逆境昇華自己的心境。東坡已經超越在風雨陰晴之上,悠然自在地走自己的路:“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東坡已理解現實與理想的差距,明白自身的局限性,因此能看淡人生的風雨陰晴,擁有灑脱的心境、過着曠達樂觀的人生。人生難免遭遇風雨困境,如何將狂風急雨化爲灌溉良田萬畝的活水源頭,端看心態的轉移。當我們已能坦然面對、接受這一切時,再回首過往,會發現:風雨所帶來的,是生命的成長。蘇東坡看到友人王鞏、柔奴的際遇,以及自己經歷起起伏伏的人生風浪,最後以“此心安處是吾鄉”最能傳達出接受現實、隨遇而安的心態。
四、結語
自屈原“發憤以抒情”、司馬遷的“發憤着書説”、韓愈的“物不得其平則鳴”、歐陽修的“詩窮而後工”,中國的文人抒憤傳統已然形成。孔子雲:“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稱焉。”(《論語·衛靈公第十五》),這也是歷代讀書人心中所關注之事。其實早在春秋時期,《左傳》就已點出能不朽於世的方法:“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左傳·襄公二十四年》)此“三不朽”中,“立言”可説是讀書人能名垂於世最終的寄託。
文人本着知識分子的身分與職責,對於家國前途及個人政治生命自然有一番憧憬。在不能一展抱負的情况下,文人只能借由創作表白自己可昭日月的赤膽忠心、斥朋比爲姦蒙蔽君王的群小黨人,以抒發胸中塊壘。雖然屈原最後以投江結束以明志,看似文學療愈未能達成其終極性的目標,但若從屈原所經歷的低穀人生來看,文本書寫的確陪他走過許多陰闇的幽谷。屈原以生命镕鑄的不朽詩篇,不僅爲其命運多舛的政治生涯留下了軌迹,更開創了遷客騷人“發憤以抒情”的自我療愈書寫傳統;同時也爲有相同情境的讀者,在閲讀後找到自我療愈的出路。正如但丁《神曲·天堂篇》的結語:“只是一陣閃光略過我的心靈/我心中的意志就得到了實踐/要達到那崇高的幻想/我力不勝任/但是我的欲望和意志已像那均匀轉動的輪子般被愛推動/愛也推動那太陽和其他的星辰”。巨大的焦慮和壓抑,到了壓不住的時候,就會冲决而出。 弗洛伊德認爲藝術是對壓抑的最好舒泄,因爲它可以逃避痛苦,成爲“替代性的滿足”,他把這稱爲“昇華” 無論是鬱積性的苦悶還是創傷性的心理痛苦所造成的那種强大心理勢能,都能轉化爲心理内驅力,迫使作家通過“着書”這種途徑使得情感得以釋放。
如何在逆境中活出自己的順境,端看怎麽轉變自己的心境與人生態度。經由文學的書寫療愈,可以幫助人們更快以正向的態度面對人生。蘇東坡經歷了“表達/反思/調節/接受”書寫療愈的四個階段,使他在豁然領悟後,不論順境、逆境,都讓自己認真過好每一天,進而創造出另一番生活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