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廣東湛江吴川鄉間常見的一處農家院落,半磚半泥的瓦房,開南門,大三間並着兩個小厢房,祖父住東房,幾位叔父住西房,大姑媽玉英住小厢房,另一厢房做伙房,伙房裏一口大竈,兩口小竈,伙房裏外堆滿很多干柴,此地屬廣東湛江吴川坡上村。1921年6月26日,我的叔父吴彼德就出生在這個普通的農家院落裏,爺爺、奶奶共育有兒女7人,叔父彼德出生時,爺爺奶奶36歲,叔父排行老六。
太爺爺裕干英年早逝,留下太奶奶覃氏、獨生子頤英(瑞初)爺爺姐弟倆。爺爺與南岸村黄氏結婚後,既要照顧生病的太奶奶,又要照顧不斷增添的幾位兒女,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人丁興旺既是一種福氣,與之而來的也伴隨着壓力。爺爺和我的父親是家裏的主要勞動力,叔父出生不久,一家人搬到離村五公里的黄坡圩居住。全家靠爺爺和父親做小本生意來維持生計,父親12歲起就幫手做生意來幫補家用。由於國民政府雜税多,生意難做,一家人日子過得緊巴巴,艱難度日。爺爺、父親起早摸黑,爲了這個家不斷努力拼搏,給幼小叔父留下深刻的印象,叔父2歲那年,也就是1923年春節剛過,爺爺叫奶奶帶着兩位五叔、六叔、彼德十叔和大姑媽玉英一家六口又搬回坡上村居住,説那裏可以耕田種菜養猪養牛,能解决温飽問題。
有段往事總讓我感到痛心,那就是植恒(有光)五叔過繼給别人,難道爺爺當年窮到没本事養嗎?當我長大後才明白,那是一段摇櫓聲裏的情義。當年爺爺生意越做越大,到各地收購生猪,經常在黄坡埠頭搭乘吴川水灑吴三爹的船,一來二去,竹篷船裏一壺老酒,春水漲時半舵烟雨,兩個性情中人竟成了莫逆之交。那年三爹五十多,膝下有二女無兒,從言談中得知爺爺有六個虎頭虎腦的兒子,酒過三巡終於開口相求。爺爺拍着八仙桌答應“明日便來挑”,誰料三爹踏進院門那日,偏生相中了倚在廊下温書的植恒五叔。
1928年春,17歲的植恒五叔便换上粗布短衣,跟着養父撑船去了。最揪心的是彼德叔,放學歸來見不着同塌而眠的兄長,抱着門框哭啞了嗓子,任誰勸也不肯再進學堂。直到彼德叔父參加革命,到釣磯嶺小學擔任黨負責人後,兄弟倆再續前緣。吴有光(植恒)利用貨郎身份作掩護,爲遊擊隊送情報,經常往返於黄坡天後宫,大岸真衣廟和釣磯嶺小學,有幾次他摸清船上武裝和地主武裝的情報及時報告吴勃遊擊隊,爲收繳地方武裝武器立了功。現他的後人,我的堂兄弟水灑錦春、何尾村桂超、桂池兒孫滿堂過上幸福生活。
自我懂事起,爺爺、父親及幾位叔叔善良正直,誠實守信的經商口碑無人不曉,叔父就是在這種家風的熏陶下,成長爲一個尊老愛幼、勤奮努力、善良正直、誠實守信、有責任感有擔當的人。
坡上村現址是原平定令舊址,南朝宋元嘉年(424-453年),高凉郡下轄七縣,平定令便位列其中,隋開皇九年(589年)全國政治格局發生重大變革,平定令被廢除,改設吴川縣,後縣府搬遷至吴陽。村邊有北門堂、南門堂、兵村等遺址及村東、西兩口古井。祖先吴王德公最早是從新會古井文樓村遷至化州車頭,後人有炎、有勇兄弟倆於公元1720年左右遷居到吴川坡上村,因居住在沙崗坡上,即取坡上村名沿襲至今。坡上村先祖英明,擇居平定縣令舊址寶地,福蔭後輩。全村是由海沙堆積而成,到處是細白細白的沙子,不管下多大多久的雨,雨停地干,光脚踩在地面上綿綿的,軟軟的,很是舒服。那時的天空特别藍,夜晚的月光特别亮,大人還没收工,小伙伴就已經在谷場禾地集中了,一般按喜好分隊,有捉迷藏的,有走營的,有沙盲鴿的,有挑尺的,有點脚泥鰍的,有跳繩的,還有唱兒歌的,男孩女孩根據自己的愛好選擇合適的節目,玩得很盡興,每晚都是家長拿鞭來提人,他們才依依不舍散場,那時彼德叔父一般都是領頭隊長。
坡上村生長着許多竹木,全村有大大小小的私人小園十幾個,村民用來堆放柴草,圈養牲畜;當然,也有占地盤之意。村民怕自家和鄰居的牲畜出村擾民破壞農作物,就用現有的簕竹把村圍起來,只開東、南、北三個村路口讓人出入,每個路口有竹欄攔着,一旦趕牛擔耙出入,拉開就可放行。村四周大多是現成的簕竹自然圍成圍墻,一般人、畜很難進岀。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村莊,儼然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阡陌交通,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那個没有玩具的年代,大自然便是孩子們最好的樂園。
仲春時節,田洞裏的水稻長出了嫩芽,和風吹拂着河邊依依垂柳,點點細雨滴在彎彎的池塘裏。堂前的屋檐下面,燕子在不慌不忙地築着巢,田間披着蓑衣的背影在朦朧的雨幕裏影影綽綽,讓人想起張志和的“青箬笠,緑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一群大大小小的孩童各自牽着自家的牛不約而同地往北邊的後背坡上去,有的牽着牛繩走在前面,有的跟着牛的脚印走在牛的後面,還有的索性就騎在牛背上讓牛背着走,牛是一種不趕時間的生靈,走路都慢悠悠的,人也跟着慢悠悠。時而傳來清脆爽朗的笑聲,時而傳來此起彼伏的口哨聲,我們家是不曾養牛的,但是叔父彼德總是熱心腸地給人家放牛,放牛對於他們來説是件快樂的差事,只需放着牛吃草便是,他們聚在一起可以做别的事,人多了樂趣也就多了。大家都會交换着自帶的食物互相分享,有的帶番茄,有的帶煮熟花生、番薯(地瓜),有的帶鷄蛋……有食物,有朋友,有美景,如此良辰美景,何不樂哉!兒時的叔父是個孩子王,大伙兒都喜歡他也很聽他的話,有一次,他神神秘秘地把大家唤過來,從口袋裏小心掏出一個柳條麻布小包,引得大家紛紛好奇地睁大眼睛凑過頭來看是什麽把戲,一打開,喲呵,一只大胖蠶正吃着桑葉呢!大伙兒看出了神,盯着看那胖頭胖腦的蠶一點點啃食出一個個半圓的形狀,“這麽肥!它倒是挺會吃!”“這算什麽,我家裏還有更肥的呢。你們誰要,明兒個我給你們帶過來”“我要!”“我也要!”“行,包在我身上!”
到了夏天,村後的那條流水潺潺的小河便熱鬧起來了,這是坡上村的母親河,灌溉了後背洞上百畝農田,當時上位嶺邊有一個長窩很深,泉水不斷涌出,由於是活水,河水清澈見底,水裏的魚兒、蝦兒歡暢地游來游去,這可成爲村中孩童的好去處。叔父和村中小伙伴光着屁股泅在水裏打水仗,摸螃蟹,抓水蛇,他水性最好,每次都有大收穫,一向慷慨的他總是樂於分享給其他的小伙伴。
夏夜裏的坡上村也是很美的,月光皎潔如玉,銀光傾瀉,萬物都披上了一層薄薄的紗衣,從南邊吹來的風携走了大地的餘熱只留下清凉,從屋裏跑出來橘黄色的光亮,在黑夜巨幕裏零零星星,互不言語。人們結束了一天的勞作,吃過了晚飯,時不時傳來一聲狗吠和人的哈欠聲,這個時候螢火蟲們悄悄出來了,有的成群結隊,有的形單影隻,那忽明忽暗的熒光色的光芒,就像一只只提着燈的精靈在黑夜裏尋覓,好奇的小朋友們怎麽按捺得住呢,於是在田野裏撲流螢就成了他們最喜歡的娱樂活動,他們將網到的螢火蟲放在透明的玻璃瓶裏,手裏捏着瓶子,一閃一閃的,藍光把村巷照得温馨而又神秘,小伙伴們的歡笑聲從東邊村飄到西邊村。
秋天是收穫的季節,叔父便和小伙伴一起漫山遍野地去摘野果、摘山稔、尋鳥蛋、挖坡龍,山裏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寶庫,什麽都有,野酸果、茶果、紅娘子、野刺梨、野板栗……大家像尋寶一樣地搜羅,上樹的上樹,下溝的下溝,叠羅漢的叠羅漢,終歸是使出十八般武藝,大家從山裏出來後,身上頭上沾滿了“叫花子”,有的衣服還被枝枝條條鈎破了口子,回家免不了一頓駡,但是臉上却掛着最燦爛的笑容。
村口有一土地公廟,不知是哪一代祖先在這裏種了十多棵大葉榕樹,經過多年生長,枝繁葉茂,夾雜着有呀菜籽、酸味子、鷹哥木等果樹一起生長,結果時滿樹都是,引不少鳥兒來覓食,酸酸甜甜,村裏小朋友當這是一個天然果園,兒童樂園,這就是童真童趣呀!大家把各自摘的果果都放在一起,拿着放在衣服上揩一揩就往嘴裏送,有的酸得齜牙咧嘴,鼻涕水直流,引得衆人哈哈大笑。夏天從地裏拔來的花生,田間收成的陽麻統一拉到土地公廟樹下,集中采摘、脱麻秆;傍晚,村北後背坡,成了全村人另一個集體勞作地方,也成了孩童打鬧游樂場所,那勞作撕裂麻骨聲、刮麻聲、孩童哭鬧聲,組成一首交響曲;微黄的馬燈、煤油燈在月光下如螢火蟲在飛舞,年復一年,日月交替,不斷延伸。公堂是村民最喜歡勞作的地方,人多熱鬧,東家長西家短,有干不完的活,有拉不完的家常話,夏天防曬納凉,雨天避雨防雷,干活累了還可以爬到樹上休息。若你以爲鄉下的生活盡是愜意可就錯了,干起農活來也是很苦的,放暑假的時候正趕上撥花生和收稻子,這兩件都不是易事,先不説那炎炎烈日,光是用鐮刀一茬一茬地把稻子放倒,再將一把一把稻子放在谷簿口用力抽打脱谷,再一鬥一鬥地裝到竹籮裏擔上嶺頭的曬谷場去,曬好都要用一天光景。爲了凉快點,大伙趁天剛摸亮就起來割禾,叔父是不怕喫苦的,爲了讓祖母少做點,他總是搶着多干點,讓祖母在田埂的樹底下歇凉,個頭還不高的他彎下腰去人都看不見了,只見稻穗摇摇晃晃地往下倒,慢慢倒出個空地來,臉上和胳膊上都是被禾葉劃傷的血痕,癢得很便撓,一撓就紅一大片,加上汗水的浸漬辣得生疼,即使這樣叔父也不曾偷懶。鄉鄰們路過的紛紛對祖母竪起大拇指,夸贊祖母福氣好,生養的孩子個個都這麽能幹,小小年紀能頂一個大人的勞動力了。
冬日裏,北風卷着刺骨的寒意,把村前那口魚塘上面凝結成薄薄的一層霜,陽光透過水面,折射出清亮的光芒,村邊的樹木疏影横斜,脱盡繁華,只剩下裸露的枝干,在冬日的裝點下,宛如一幅素描。村民可熱鬧了,家家户户都張羅着頭等大事——過新年。買布裁新衣,納底做新鞋,舂米做煎堆,我家那棵大葉茶樹就成了全村人光顧的地方(聽母親説,茶樹是外公從雲南帶回來種的),茶葉煮出的茶水,清香爽口,消暑解渴。村子裏四處都洋溢着喜悦,就連昇起的裊裊炊烟都是歡騰的,那個味道是讓人心安的柴火味。鄉親鄰里互相串門,幫手的幫手,拉話的拉話,送節的送節,好不忙碌。到了年末,喜事也是最多的,在村裏,喜事都是全村通請的,鄰村派代表,人手也都是本村自給自足内部分配,你家媳婦幫煮飯,我家婦人幫燒火,他家男丁幫端盤,主家長輩掌事,職責明確,有條不紊,大家伙都很樂意幫忙,這樣温暖的人情世故又怎能讓人不感動呢?再到了年二八有殺年猪的習俗,那個時候吃肉是過節才有得吃的,孩子們都期盼着。村裏有個習慣,不知是哪個年代開始,幾户人家共養一頭猪,取名爲“猪輪”,從小買來養,東家養十天,西家養十天,到過年或辦喜事,就劏來平分。每年的這個時候祖父是最忙的,一邊猪肉檔的生意要顧,另一邊鄰村請幫忙殺猪的也不少,還好有父親和叔父們打打下手,殺猪的時候幾個兒子幫忙扯的扯耳朵,有的拉尾巴,爺爺氣功好,在猪脚切了個口,用鐵條捅遍猪全身,一口氣就把猪吹成一個大皮球,容易脱猪毛(這一絶活六叔後來也學會了),走的時候主家都會送一塊猪肉或一副猪肝、大腸做酬謝,叔父最愛吃的就是炒猪肝,嫩而不柴,祖母也很樂意做給她的孩子們吃,一家人其樂融融。白天若是没有殺猪的活做,叔父就串門去了,猪肉檔有我父親在,叔父他年紀小自然是不用操太多心的,這家看看,那家瞅瞅,有時幫這家嬸嬸舂年糕,有時幫那家大娘燒燒火,還主動去幫老人家劈柴挑水,村裏有東、西兩口古井,相傳建平定縣時就有了。井水清甜、清澈見底,一年四季從不乾涸,裏面養着多尾錦鯉,聽村中老人説,養魚是爲了檢測水質的好壞,夏天這裏便是小朋友的沐浴場所,村中大嬸大嫂洗衣物的好地方。鄉親們都非常喜歡我的叔父,機靈又懂事,小大人一個,也很樂意讓自家的孩子跟叔父玩。
鄉下的日子是看得見摸得着的,那個時候還没有天氣預報這個東西,但從没躭擱過農事,人們心裏似乎都有個晴雨表,什麽時節該做什麽事:“打春陽氣轉,雨水沿河邊。驚蟄烏鴉叫,春分地皮干。清明忙種麥,穀雨種大田。立夏鵝毛住,小滿雀來全。芒種開了鏟,夏至不納棉。小暑不算熱,大暑三伏天。立秋忙打靛,處暑動鐮刀。白露忙割地,秋分把地翻。寒露不算冷,霜降變了天。立冬交十月,小雪地封嚴。大雪河汊上,冬至不行船。小寒再大寒,轉眼又一年。”這都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經驗,春夏秋冬,寒來暑往,這裏的人們就這樣在這個平静的小村莊裏出生、長大、老去,彼德叔父在坡上村度過了他温暖的童年時光。這個小小的村莊上生活着這樣一群淳檏而又善良的人,也塑造了叔父生命的底色——勤勞質檏,正直善良,温和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