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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試探唐宋時期三平寺香火的幾點問題

  義中禪師,俗姓楊,高陵人,因父仕閩,生於福唐。14歲投玄用禪師門下,唐元和二年,受具足戒後,開始雲遊拜師,曾師從百岩懷暉、西堂智藏、百丈懷海,後於元和十四年成爲大顛禪師的嗣法弟子,深得禪宗要旨,成爲唐代一名高僧。義中禪師於唐寶曆初(825)回到福建漳州弘法,任開元寺後三平真院住持,後因會昌武宗滅佛,義中禪師率門徒遠避平和縣三平山,建三平寺。大中元年(847),宣宗即位後,佛教再次得到重視,義中禪師應其時漳州刺史鄭薰之請,出任漳州開元寺住持。咸通三年(872),義中禪師滅寂,享年89歲。義中禪師所創建的三平寺,歷經宋元明清民國,乃至當代,香火綿延不絶,尤其是明清以來,三平寺的香火越發興旺。其中,唐代與宋代,宋元時期與明清時期的三平寺香火有着巨大的差异,本文擬先探討唐宋時期三平寺香火的反差,爲觀察宋元時期與明清時期三平寺香火的差异做一鋪墊。

  一、唐代義中禪師

  佛教於東漢時期傳入中國,歷經魏晋南北朝、隋朝的不斷發展,到了唐代達到了全盛,可謂中國佛教發展史上的黄金時期,“唐朝是中國佛教發展的極盛時期,同時也是佛教由盛轉衰的時期。”“從唐太宗詔示佛骨算起,有唐一代共有太宗、高宗、武則天、肅宗、德宗、憲宗以及懿宗等七位帝王,持續地奉迎佛骨舍利。”“諸帝……持續奉迎佛骨不單是佛教發展至興盛的具體表現,同時其行爲本身也是促使佛教於唐代走向鼎盛的主要原因。”當然,唐代皇帝時有對於釋道二教的交替信奉,乃至有“滅佛”之舉,但對於促進儒釋道三教的發展與融合,倒是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佛法大行,高僧輩出,諸行無常,義中禪師就是在此歷史背景之下脱穎而出的。

  其時,中國佛教禪宗方興未艾,義中禪師所事諸師皆禪宗大德。據《五燈會元》載,義中禪師係青原行思禪師法嗣下三世大顛禪師之法嗣。而義中禪師遊歷所奉侍的百岩懷暉、西堂智藏、百丈懷海也都是禪宗高僧馬祖道一的高徒,馬祖道一則是禪宗六祖慧能的嗣法弟子。明萬曆年間居士王志道所立《漳州三平山廣濟大師行録》所載公案,顯示了義中禪師逐漸成長成爲一代高僧的歷史過程。“(義中禪師)乃往撫州,石鞏才見,便開弓雲:‘看箭!’師乃當前擘胸。鞏收箭雲:‘三十年來,張一支弓,掛三只箭,而今只射得半個聖人。’師進雲:‘作麽生是全聖?’鞏彈弓弦三下。”“禮見大顛,雲:‘卸却甲胄來。’師退步而立,由是妙造空中,深了無礙。”“復引韓愈侍郎,通入信門。”由此可見,義中禪師深得禪宗南派之真諦。

  然而,目前史料所見,盡管也記載了不少義中禪師點撥座下門人的公案,但没有顯示義中禪師找到滿意的嗣法弟子。譬如《五燈會元》載:“師住三平,上堂曰:‘今時人出來盡學馳求走作,將當自己眼目。有甚麽相當!阿汝欲學麽?不要諸餘,汝等各有本分事,何不體取?作麽心憤憤、口悱悱,有甚麽利益,分明向汝説。若要修行路及諸聖建立化門,自有大藏教文在。若是宗門中事宜,汝切不得錯用心。’僧問:‘宗門中還有學路也無?’師曰:‘有一路滑如苔。’曰:‘學人還躡得否?’師曰:‘不擬心,汝自看。’”又如,“上堂:‘諸人若未曾見知識即不可,若曾見作者來,便合體取些子意度,向岩谷間木食草衣恁麽去,方有少分相應。若馳求知解義句,即萬裏望鄉關去也。珍重!’”再如,“問侍者:‘姓甚麽?’”者曰:‘與和尚同姓。’師曰:‘你道三平姓甚麽?’者曰:‘問頭何在?’師曰:‘幾時問汝?’者曰:‘問姓者誰?’師曰:‘念汝初機,放汝三十棒。’師有偈曰:‘即此見聞非見聞,無餘聲色可呈君。個中若了全無事,體用何妨分不分。’昇座次,有道士出衆從東過西,一僧從西過東。師曰:‘適來道士却有見處,師僧未在。’士出作體曰:‘謝師接引。’師便打。僧出作禮曰:‘乞師指示。’師亦打。復謂衆曰:‘此兩件公案作麽生斷?還有人斷得麽?’如是三問,衆無對。師曰:‘既無人斷得,老僧爲斷去。’乃擲下拄杖,歸方丈。”這幾則殘留下來的公案顯示了義中禪師在其衆多門人之中甚至都找不到真正能够理解其禪理機鋒的求法者,更遑論滿意的衣鉢傳人。因此,在《五燈會元》等典籍裏頁難以見到有關記載義中禪師的嗣法弟子的相關信息。《聯燈會要》甚至記載:

  “三平遷化。衆請公作喪主。公將手巾一條。蓋一面砂鑼。上横一口劍。直到龕前。放下雲:‘還有人道得麽?若道得,某甲即作喪主。若道不得,某甲即不作喪主。’其時一衆無對。公踢翻砂鑼。哭雲:‘蒼天蒼天。先師遠矣。’

  羅山閑。到三平讀碑。見載其事。乃雲:‘噫!大奇大奇,三平門下,六百來人,總被個俗漢吞却也。’”

  三平寺遠在閩之極南,其時社會經濟文化發展水平有限,義中禪師得道後又深居簡出,使得義中禪師對於嗣法弟子的選擇餘地極小,《漳州三平山廣濟大師行録》載:“咸通十三年十一月初六日,集門人曰:‘吾生若泡,泡還如水。三十二相,皆爲假僞。汝等有不假僞底法身,量等太虚,無生、滅、去、來之相。未曾示汝,臨幸未免老婆。’閉目長嘘而化。壽九十二,僧臘六十五。”其實,義中禪師並非没有足够的時間去擇選自己的嗣法弟子,而是不得其人,因此他臨終言語遺憾之意,溢於言表,只可惜禪宗嗣法畢竟還是講究機緣頓悟,不可强求。而唐宋佛教各宗派的傳承與進一步發揚光大都極其依賴各嗣法弟子,三平寺作爲佛寺叢林,其設置香火下院或别傳他院,亦依賴此途徑。這種傳承方式迥异於民間諸神的分靈方式,譬如宋元以後閩南各地大量出現的三平祖師分靈廟。審視現存唐代創建供奉義中禪師香火的潮州靈山護國禪寺,可以得知唐代供奉義中禪師諸寺廟尚屬於佛寺叢林,而非民間宫廟。靈山寺之所以供奉義中禪師,究其原因,一則是靈山寺是義中禪師師傅大顛禪師的卓錫地,大顛禪師與義中禪師密切的師徒關係,也都是得道高僧;二則因爲韓愈與大顛禪師師徒的交際佳話的社會效應,亦即靈山護國禪寺在奉祀義中禪師香火的同時,還一並奉祀了唐代潮州刺史韓愈,以及靈山護國禪師大檀越一世祖唐代工部尚書大丁公、奉政大夫致政公、奉憲大夫奮虬公等神像。潮州靈山護國禪寺尚存宋景祐元年(1034)《敕賜靈山開善禪院記》載:“顛師,唐之高僧也。西山惠照、石頭希遷,即乃師焉。……學於師者,其徒實繁。如漳南三平山開岩之僧,即其執侍。得師之道,龍鬼景從。結茅爲廬之初,第聞斤斧之聲,旦暮不絶,旋視山材,欐楠之£,皆倒而刊之。不旬朝堂宇巍然,坊飾雲備,毒虺讓穴,魈怪徙境。師居數年,一夕行道,匱而殭僕,有物支足而興。師問曰:‘汝何爲者?’答曰:‘某是山之神,侍師之巾幾久矣。’身面俱毛,出入卧内,自是目之曰毛搭颯。矻矻之勤,若天神之子事終南宣律師也。吁,持行如練金,陰隱窺之,如其未然,人且不與,况於鬼神乎?顛師之門人,德猶爾,况其龍象之雄,爲道尊遠,又何如也!”“韓吏部刺郡日,自城越海造其廬而謁之,自是五七日不會而疏,去袁州,留衣物爲别,且曰顛師頗聰明,識道理。”“文公又一日白師曰:‘弟子軍州事繁,佛法省要處,乞師一語。’師良久,公罔措。時三平爲侍者,乃敲禪床三下。師曰:‘作麽?’平曰:‘先以定動,後以智拔。’公乃曰:‘和尚門風高峻,弟子於侍者邊得個入處。’”從碑刻内容可知,而義中禪師作爲大顛禪師的高足,一向爲潮州人士所熟知,更何况還有潮州人最敬重的韓文公的光環加持。潮州與漳州近在咫尺,義中禪師作爲佛門高僧,其主要的弘法地與影響亦在這一帶,最遲到了宋代,關於義中禪師神話傳説亦傳播到了潮州,但義中禪師的神化,在碑文裏也只是被用來讚頌大顛禪師的道德,並不做民間信仰靈應故事之用。因此,大顛禪師卓錫地靈山寺供奉其嗣法弟子的香火,抑或義中禪師卓錫地三平寺供奉其師的香火,亦人之常情,但這一類香火的供奉,亦大致屬於禪宗寺院祖師殿的香火而已,幾與民間信仰無涉。那麽在没有師承關係的情况之下,供奉義中禪師香火的佛寺叢林自然不會太多。

  二、宋代三平寺

  三平寺的創設初衷,一如與義中禪師同一時期的汪諷所撰《漳州三平大師碑銘並序》載:“武宗皇帝簡並佛刹,冠帶僧徒,大師止於三平深岩”。唐代的福建,社會經濟文化雖然進入新的發展階段,但總體還比較初始,八閩的雛形尚未造就,總人口也才109311户。而三平寺所在的漳州,直至唐垂拱二年(686)才設置,是福建沿海比較晚開發的區域。大約創建於會昌五年之後(845)的三平寺距離漳州的建置也才兩百年不到。三平寺地處平和縣腹地,大概在於其時漳州編户齊民與地方蠻獠交錯之地,因此才會有義中禪師降服“毛侍者”“蛇侍者”的傳説。其時,三平寺作爲禪宗寺廟而存在,與漳州開元寺息息相關,可視爲義中禪師弘法兩大卓錫地,在福建地面上,其他關於義中禪師生前卓錫之地,一無所見。而奉祀義中禪師香火留存至今的唐代禪寺唯有前述唐貞元七年(791)義中禪師之師大顛禪師所倡建的卓錫地——廣東潮州靈山護國禪寺(位於今汕頭)。於元和十四年(819)即已經存在的大顛禪師隱居之地——潮州扣齒古寺亦祔祀義中禪師香火,不同的是,扣齒古寺祔祀義中禪師的香火,還增加了“虎侍者”“蛇侍者”的神像。業師林國平教授據三平寺現存碑刻等資料判斷,義中禪師由禪宗高僧被逐漸視爲民間俗神大概在宋大觀四年(1110)前後,其時已經出現了關於義中禪師的神話傳説。與前述宋景祐元年(1034)《敕賜靈山開善禪院記》的記載可相印证。因此,扣齒古寺的義中禪師香火極有可能是唐代之後加以奉祀。即使如此,由二唐寺皆奉祀義中禪師香火,可見義中禪師在唐代潮州一帶就頗有影響。

  唐五代,王潮王審知王審邽建立“閩國”,對福建的地方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影響深遠。入宋後,局限於北方遊牧民族的威脅,宋代統治者的發展目光迥异於唐代。如果説唐代政府更多是從坐鎮長安,目光向東,那麽宋代統治者的眼光,更多是坐鎮開封、杭州,目光向南。一時之間,“尚巫俗鬼”的南方世界,充塞了整個宋代統治階層的認知世界。一方面,國家治理必須面對整個長江流域及其南部紛繁複雜的神靈體系;另一方面,南方社會經濟文化進入高速發展期,譬如“閩雖爲東南僻壤,然自唐以來,文獻漸盛。至宋,大儒君子接踵而出,仁義道德之風於是乎可以不愧於鄒魯矣。”“南方整體力量的崛起,不僅牽動國家如何重新看待南方的統治,也意味着國家和南方祠祀文化有了更多的互動機會。”在這方面,福建尤爲突出。從晚唐到宋代,是福建造神運動的高峰期,其中僧人神化26起,道巫神化61起,官吏神化80起,普通百姓神化57起,身份不明者神化57起。可惜的是,在宋代的文獻典籍裏,没有發現義中禪師受朝廷敕封的痕迹。然而,三平寺依然受到了閩南地方士紳的顧念,民國時期漳州民俗學家翁國樑先生曾調查過三平寺,發現有木牌記述:“顔公尚書仕朝任滿歸來,忽於硯墨水中得靈蛇一條,變小成大,顯化其怪异形狀,錦色龍鱗。此蛇三平有之,當差人前往三平觀之,則殿堂傾頽。顔公而感兹傾頽之餘,毅然有新之意,於是,運出己錢三百六十貫興工,並奏準撥用庫銀重修。”《平和縣誌》亦附述此事,“宋時寺壞,吏部尚書顔頤仲家居。一日硯池内,忽見一蛇,倏然而大,且有异質。駭問左右,有認知者曰:‘三平侍者也。’尚書遣人到寺覘之,則寺已就頽。乃捐金營建,且爲復田租。……寺外……尚有顔尚書像。”佛教一向走上層路綫,尤其與封建最高統治者,以及士紳階層密切相關。顔亞玉教授認爲三平寺屬於“十方住持院”,在宋時享受郡一級地方長官差派高僧前來住持該寺,譬如宋壬午年(1102)雲岳崇寧“叨㳂郡檄,來住斯山”。只不過,義中禪師的門人到了宋代寂寂無聞,而是依靠官派僧侣前來住持,這種方式對於一座遠離地方政治經濟中心,又位居深山老林裏的佛寺叢林來説,終究難以維續。由是出現了前述三平寺傾頽,吏部尚書顔頤仲重修之舉。

  當然,因應宋代此起彼伏的造神運動,三平寺首先出現了義中禪師生前如何彰顯大神通,創建三平寺的諸多神話傳説故事,顯示了三平寺作爲三平祖師信仰中心,開始迸發出吸引更多普通信衆的潜力與走向民間信仰宫廟的趨勢。其次,三平祖師信仰向外傳播,一方面配套相應的三平祖師靈應傳説故事,一方面則是三平祖師的香火開始不斷向外傳播並扎根,其中最明顯的即是供奉三平祖師香火的宫廟開始出現。據《三平祖師分靈録》記載,宋代祔祀三平祖師香火的9間宫廟中,東山正南院主祀佛祖,有着比較明顯的佛寺庵廟痕迹。而平和天湖堂亦主祀佛祖,天湖堂左廊至今還奉祀着該堂歷代3位主持僧牌位,但天湖堂三平祖師香火是在清代才被請入奉祀的,因此很難斷定這兩座佛寺庵廟從宋元時期就已經奉祀三平祖師香火在其中。而其他4間祔祀三平祖師香火,3間主祀三平祖師香火的,無一例外,都是民間信仰宫廟,亦即閩南鄉村常見的村廟。當然,這些祔祀三平祖師香火的民間宫廟雖然都標榜宋代創建,但並不意味着事實就是如此,而可能是後世因爲信衆需要才加以奉祀的。譬如浦南瑞雲宫,其廟志記載其創建於宋代,主祀釋迦摩尼佛,但三平祖師的香火則是浦南後山村民在清代前往三平寺進香時請回來供奉的。薌城德進宫,創建於南宋紹興初年(1131),主祀謝府元帥,廟中《重興德進宫東嶽廟紀略》載:“1946年,岳口一帶鼠疫横行,危及生靈,衆聞岱房庵廣濟祖師法大,輿請祖師鎮煞,法術施處,解厄消灾,衆感祖師神威,分靈祖師入廟敬奉。”當然,也有像傳説始建於宋代的龍文步文鎮興隆廟、龍海海澄鎮清溪堂與漳州台商投資區角美鎮金桐三平祖師公庵等,原多爲單進簡檏低矮的小庵廟,主祀三平祖師,配祀虎侍者、蛇侍者,其後傾頽,後又重建,相對而言,此類宫廟奉祀三平祖師香火的年代可能還會真實可靠一些,但是,依然缺乏足够的史料文物加以進一步支撑。由此可見,宋代義中禪師雖然已經被神化,三平祖師信仰民間信仰化初露端倪,但三平寺依然是禪宗佛寺,也就缺少足够的民間信仰力量來造就更多的三平祖師靈應故事,三平祖師在宋代没有發現被敕封,以及三平寺的分靈廟甚少,都與此息息相關。

  三、小結

  總體而言,唐宋時期的三平祖師香火的存續依然嚴重依賴義中禪師作爲唐代禪宗高僧的影響力。最遲在北宋時期,關於義中禪師拜師學佛及其佛理玄機公案的流傳與義中禪師創建三平寺的相關神話傳説並行,義中禪師逐漸被神化,顯露出走向民間信仰化的迹象,但其時三平寺作爲禪宗寺廟的性質依然大過於作爲民間信仰宫廟的性質。然而,盡管現今聲稱始建於宋代的這些閩南三平祖師香火廟很難自证其身,但有如此之多的宫廟聲稱其三平祖師香火供奉始自於宋代,從某種程度上顯示閩南民間對於三平祖師香火悠久歷史的認可與信奉熱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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