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馬來西亞是三地兩岸外，保留中華文化及語言最完整的國家之一。十九世紀初，大量中國華南移民遷移至此，他們也將中國原鄉信仰和神明帶到南洋，其中就包括三坪祖師。時代變迭，當年的中國移民及其後代已由僑民變成公民，溶進馬來西亞這多元族群及信仰的國家。經過兩百餘的華夷交溶，今日馬來西亞華人社會的神譜頗爲豐富，這項研究主要探索三坪祖師在馬來西亞華人社譜的位置。

　　馬來西亞總面積330,345平方公里，分爲東西兩大部份，中間隔了南中國海。東邊的簡稱東馬；西邊的則稱爲西馬，或馬來半島。馬來亞（Malaya）於1957年脱離英國的統治獨立。六年後，即1963年，馬來半島南瑞的新加坡，東邊的砂越和北婆羅州（現沙巴）共組馬來西亞(Malaysia)。新加坡在1965年脱離馬來西亞獨立建國。行文中的的馬來[西]亞，是涵蓋馬來亞獨立前，以及馬來西亞組成後的統稱，這也是學術上約定俗成的規範。

　　獨立建國後，馬來西亞華人人口比率逐年下降，根據2021年的人口數據，華人只占了22.6％。作爲馬來西亞最大的少數族裔，華人致力於保存中華文化，而寺廟也被視爲華人的文化象徵，故當地華人在興建和維護廟宇上甚是用心。這也可三坪祖師廟宇中反映出來，有第一代移民至少在19世紀10年代年所建的保安宫，也有20世紀70年代方落成的衆安亭。

　　中國到底有多少神明？在這些已知的中國神明，到底有多少被移植到馬來西亞？這恐怕是難於回答的問題。收録馬來西亞廟宇及神明較爲齊全的是“一廟一路”網站，網站名爲angkongkeng，閩南話廟宇之意。根據該網站，馬來西亞共有186尊神明。

　　不過，在霹靂州怡保的南天洞，就有超過300尊神只的名字。在已知的神明中，大部份來傳承自中國，但也有少部份僅見於東南亞，或馬來西亞。這篇論文除了建構三坪祖師的神譜位置外，也嘗試厘清馬來西亞三坪祖師廟所供奉的配祀，尤其是土地，或類似土地信仰，以探索其脈絡及演變。

　　一、馬來西亞華人傳統信仰

　　馬來亞華人到底信什麽教？ 1911年，英殖民政府初次對馬來亞所進行的人口普查中，加了宗教這欄。當時，人口普查官A. M. Pountney表示，華人的宗教很難被分類， 或許只能説祖先崇拜是最普及的現象。他把“孔教”視爲大部份華人的宗教。這與20世紀初興盛的孔教運動有關。當時，清朝駐新加坡總領事館還發出通告，將孔子誕辰紀念日作爲全體華人公共假日，檳城也大規模進行籌建孔廟的活動。不過，孔教在隨時清廷覆滅後就式微了。如表一所示，十年後，即1921年進行人口普查時，人口普查官J. E. NathamＪ 並没有對華人宗教進行分類，只將其稱歸爲“其他”。1931年的人口普査官C. A. Vieland説， 大多數華人的信仰在本質上與西方所認知的宗教不同， 所以法使用一個名詞涵蓋之。同年的宗教普查，華人的信仰也一樣被例爲“其他”。

　　表一：1911, 1921及1931年馬來亞四州府華人宗教信仰比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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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英政府重返馬來亞。在1947年的人口普查中並没有設宗教欄位。馬來亞佛教總會（後來更名馬來西亞佛教總會，簡稱馬佛總）在1959年成立， 這在馬來西亞佛教史上意義非凡，很多民間信仰廟宇，或齋姑庵堂皆加入馬佛總。表二所示，1970年， 年在馬來西亞成立後的第一次人口普查中，78％ 的華人選擇佛教作爲他們的宗教信仰。當年的人口普查没有設道教，所以12.4%的華人選擇了其他。十年後，即1980年，人口普查中設了“孔教／ 道教／ 其他傳統華信仰”，選擇這個類别的華人增加了，而佛教人數也明顯下滑。不過，到了 1991年，以及之後的2000，選擇佛教爲信仰的華人比率又增加了。21世紀之後，馬來西亞就不再公佈各族群的宗教信仰，2010年馬來西亞的宗教人口：伊斯蘭教(61.3%)、佛教(19.8%)、基督教(9.2%)、興都教(6.3%)、孔/道及民間信教(1.3%)。

　　表二：馬來西亞華人宗教信仰（1970, 1980, 1991和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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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教、道教及民間信仰，可泛稱爲“馬來西亞華人傳統信仰”。基督教成長迅速，按照其成長的速度，目前超過10%的華人放棄傳統信仰而選擇基督教。雖然如此，“馬來西亞華人傳統信仰”目前仍是華人社會的信仰主流。本文所論述“馬來西亞華人傳統信仰”含有數特質：佛教、道教、儒家龢民間信仰；正本清源的制度性宗教，或混合型的多元“神教”信仰；祭祖；非一神教信以及包容及接納其他民族神明。

　　二、馬來西亞華人神明類型

　　楊國堃在將漢人的宗教主要分爲制度性宗教（institutional religion）及離散性宗教（diffused religion） 甚稱漢人宗教研究的經典。不過，在漢人社會，“離散性宗教”的神譜與制度性宗教，兩者是模糊的。例如，清水祖師和三坪祖師等，佛教僧人修練成祖師，該屬哪個類型宗教？本文無意處理漢人宗教的分類課題，就只是將馬來西亞華人社會的神明分爲兩個類型：甲、源自中國；乙、本土神明。

　　甲、源自中國神明

　　離鄉下南洋，可能是憧憬，但更多的是無可奈何，以及未知的恐懼。歷經飄洋南下的驚濤駭浪，扺達陌生的熱帶國度，面臨的或是森林裏的虎狼，或是疾病，或是凌虐欺壓，或是空寂與鄉愁。1857年，87名華工在安邦開墾錫礦區，兩個月後，只有18人生還。1873年，拉律馬來土酋招募2000至3000名苦力，其中10至20%的華工在開闢森林時喪命。 生命是如斯的脆弱和無助。華工帶來了故鄉神明，是安撫、慰借，更是傳承。磕個頭，上柱香，説説心裏話，祈求解惑及庇佑。

　　大部份的馬來亞華工從華南遷移過來，他們被劃分爲數個籍貫，或方言群，即：i) 五大方言群：福建（閩南）、廣東（粤語）、客家、潮州和海南；ii) 其他方言群：福清、福州、興化等。在中國原鄉，有些信仰是具區域特色，有些則普遍流傳於各地的漢人社會。本文又將源自中國的神明，分爲：A. 跨越籍貫/方言群 ( Non Clan-based)；B. 籍貫/方言群 （Clan-Based）。

　　跨越籍貫/方言群 ( Non Clan-based)

　　這類廟宇的創辦者和信衆來自各籍貫/方言群，所供奉的佛／菩薩或神明釋迦摩尼佛、觀音、太上老君、城隍爺等。

　　馬六甲的青雲亭是馬來西亞最古老的華人廟宇，建於1646年，大殿供奉觀音大士，故亦稱爲觀音亭。在荷蘭和英國統治時期，青雲亭是馬六甲華人的政務、法庭、文化和宗教中心。建於1800的檳城廣福官也是供奉觀音大士，該廟宇也是當地的政法、文化及宗教中心。佛教自印度傳入中國後，觀音菩薩就走向中國化，後來形成“家家彌勒佛，户户觀世音”。觀音信仰早已普遍流傳於中國，故成爲華人社會普遍接受的菩薩，凝聚當地華人。

　　籍貫/方言群 （Clan-Based）

　　這類廟宇的創辦者多爲單一籍貫/方言群，如表三所示，姑仙廟和譚公廟的創辦者多數是客家人；玄天上帝則是潮州人；廣東（府府）多創辦關公廟；清水祖師、法主公、廣澤尊王和三坪祖師廟則由福建（閩南）人創辦。

　　表三：馬來西亞廟宇所供奉的主神與創辦者籍貫／方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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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籍貫或方言群與神明之間的關係，更爲典型可見表四，如雪隆海南會館/樂聖嶺天後宫供奉天後聖母；雪隆廣肇會館/關帝廟的主殿是關公；檳城韓江家廟 （潮州會館）供玄天上帝；檳城福建公司之蛇廟主神是清水祖師；馬六甲漳州會館則供奉三坪祖師。

　　表四：會館所供奉的主神

　　表格略

　　廟宇，也見证了華人從落葉歸根到落地生根。除了從中國帶來的神明，這時候也衍生出具本土特色的神明。

　　乙、本土神明

　　本土神明，需涵蓋幾個要素：僅見或起源於馬來西亞或東南亞、信徒以華人爲主。

　　表五是馬來西亞華人本地神明。劉善邦和仙師爺都是第一代華人移民，皆爲惠州客家人，前者僅見於砂勞越州，後者的分佈相較廣，但也集中在馬來半島中部的钖礦區。只有拿督公和田伯爺，這兩尊神明的共同點是，皆源自馬來社會的泛靈信仰。在馬來傳統社會的泛靈信仰中，認爲世間萬物皆有靈，在稻田、園丘；海洋、海岸、森林和住家。這些靈都可以被召唤，且能滿足祈求者的願望。

　　表五：馬來西亞華人所供奉的本土神明

　　表格略

　　拿督（Dato, Datuk）在馬來語中意爲爺爺、長者或封號；而“公”在中文中也具有類似的含義。顧名思義，拿督公是華巫文化信仰的融合，學界普遍認爲它是馬來人的“科拉邁”（Keramat）泛靈信仰和華人土地神信仰的交融。值得注意的是，田伯爺信仰至今仍未受到廣泛的學術關注，而是透過《南巫》電影得以展現。這位神明可能源自馬來社會的泛靈信仰中的“semangat padi”，即稻靈。華人遷移到吉打州並從事農耕活動後，也吸收了馬來人的稻靈信仰，逐漸形成了田伯爺信仰。。

　　三、 三坪祖師廟所供奉的神明

　　在馬六甲有兩座廟宇和一座會館，都以三坪祖師爲主神。據保安宫的資料，保安宫大約建於干隆四十六年（1781年）。不幸的是，保安宫的文物曾多次遭受損失，其中一次發生在2006年，當時保安宫送去修復的一些匾額中包括嘉慶十六年（1811年）的匾額。然而，修復工作時遭遇雷擊並引發火灾，導致這些珍貴文物化爲灰燼。遺憾的是，保安宫在2018年設立的一個“歷史走廊”並没有展出這些文物的照片。該“歷史走廊”的最早展示的文物是道光三十年（1850年）的楹聯。—惠日䒶晶萬種曇華呈般若，法雲出涌兩行寶樹引菩提。保安宫現保存不少珍貴文物，其中一個是20世紀30年代所使用的佛幔(圖一)，以及三坪祖師符板（圖二，圖三，圖三及圖四）。

　　圖片略

　　陳愛梅攝於 2023年8月23日

　　漳州會館則在1936年成立，臨時會址設在漳州人林龍生府上。3年後，即1939年,方在荷蘭街租下一棟房子當會所。同年，成立立建館委員會。可是，不久後日軍入侵馬來亞，所有會務停頓。戰後，在1956-57年間，在舊會所後增建數間房間，除了供會務使用，也出租空房，租金充當會館開銷之用。遲至1973年，漳州會館才再次成立籌建會所委員會，一棟三層樓會所在1977年方蓋成。漳州會館底層是店面，租予商家營業；二樓是禮堂和會議廳；頂樓則是供奉三坪祖師之神位。根據漳州會館所出版的特刊，漳州會館應該是在新會所成立後才設立了三坪祖師殿。

　　經口述訪談得知，衆安亭成立於 1970 年代。然而，在廟裏可以找到沈慕羽（1913—2009）所題寫的“保安亭”碑額，日期爲庚申年（1980），以及甲子年十一月（1984）的“正直仁慈”匾額。由此可推斷，衆安亭的規模化建立可能比漳州會館供奉三坪祖師要晚。衆安亭是否受到漳州會館的影響，是一個值得未來研究探討的方向。

　　若僅僅依賴歷史文獻記載，保安宫的成立可以追溯到1811年。然而，在保安宫成立的160多年後，馬六甲地區才開始出現供奉三坪祖師的廟宇。那麽，我們可以問：新廟與舊廟之間存在哪些區别？它們是否具備當地獨特的特色？一個顯而易見的比較點是它們的配祀。

　　表六：三坪祖師廟及其配祀

　　表格略

　　表六是保安宫、漳州會館和衆安亭的配祀，共同點是皆供奉天公、清水祖師、釋迦牟尼佛和媽祖。在這些神明中，如中壇元帥、軍馬爺（或五營將軍）、感天大帝、朱府王爺、孝子爺、大二爺伯、虎爺、哪咤和土地神，皆是源自中國的神明。值得關注的是供奉在地上，或户外的類似土地神的信仰，就反映出其獨特性。

　　圖五是保安宫的土地神供奉在大殿下方供奉的土地神，在中央“五方五土龍神，唐番地主財神”的兩側，是“五方財寶進，中外貴人扶”，這是馬來西亞華人社會最常見的土地公神牌。

　　漳州會館的土地公神牌非常特殊。與通常的“五方五土龍神，唐番地主財神”的排列方式不同，它的兩側刻有“漳州四季出才子，本館鄉親年年興”的字樣。這體現了漳州會館的土地公神牌在强調中國祖福建漳州的卓越之餘，也祈求馬六甲漳州會館從事各行各業的會員興盛繁榮。

　　馬六甲廟齡最輕的三坪祖師廟應是衆安亭。衆安亭在主殿外安設了一座拿督公神龕（圖七）。此處供奉的拿督公没有神像，而是一塊石頭，這是頗爲常見，“科拉邁”形態的拿督公形仰。裹上黄布的拿督公石旁是白色宋谷帽（songkok），是穆斯林男性在正式場合佩戴的帽子。香爐旁還有“甘文煙”（馬來文：Kemenyan；英文  Benzoin resin）。在馬來西亞，各族普遍上都使用“甘文煙”，只是用途略爲不同，如馬來民間社會，甘文煙用於巫師作法、傳統醫療；印度社會則用來膜拜興都教神明；華人群體最常用甘文煙來祭拜拿督公。

　　從三坪祖師廟所供奉的土地神明，或類似的神明（如拿督公）來看，可以明顯看出不同時期建立的三坪祖師廟在接納本地神明方面存在明顯的差异。保安宫已有超過兩百年的歷史，至今在神明配祀方面仍然保留了原鄉特色，所供奉的神明都來自中國。而成立年代較晚的衆安亭，則供奉着華巫混合神明，其中包括拿督公。

　　小結

　　在馬來西亞，華人傳統信仰不僅僅是宗教信仰，它還承載着中華文化的傳承和認同。本文所涵蓋的華人傳統信仰不僅包括了儒釋道三教龢民間信仰，還包容並接納了其他民族的神明信仰。盡管類似華基督教等一神信仰在華人社會中迅速增長，但目前華人傳統信仰仍然是馬來西亞華人社會的主要信仰體系。

　　馬來西亞華人神明，大部分源自中國，但也有本土神明。這項研究將源自中國的神明，分爲兩類：跨越籍貫/方言群，以及籍貫/方言群神明。前者多爲制度性宗教的佛，菩薩或神明，如釋迦牟尼佛、觀音等；後者則爲區域性信仰神明，如福建閩南的清水祖師和三坪祖師。除此之後，當地華人也供奉華番溶合的土地神明，如拿督公。

　　目前研究所悉，馬來西亞有兩個廟宇，一個是會館，都主要供奉三坪祖師爲主神。其中最古老的三坪祖師廟是保安宫，它已經有超過兩百年的歷史。馬六甲漳州會館則是在20世紀70年代興建新會館大厦時增設了三坪祖師殿。而廟齡最年輕的則是衆安亭，成立時間約爲五十年左右。這些廟宇在神明配祀方面有所不同。最古老的三坪祖師廟保留了中國傳統特色，所供奉的神明都源自中國。而衆安亭成立較晚，廟宇外還供奉着馬來西亞本地神明拿督公。。     

　　三坪祖師信仰在馬來西亞已有兩百多年的歷史，但至今尚未受到學術界的充分關注，這是一個有待深入研究的課題。盡管保安宫曾多次遭受損失，但它仍保存了一些珍貴的歷史文獻，並設歷史走廊，以傳承文化。此外，保安宫也試圖與現代社會接軌，如舉辦“廣濟”短視頻比賽等活動。漳州會館和兩間三坪祖師廟都在三坪祖師誕辰等慶典活動上積極參與，這也是未來研究的有趣方向之一。此外，值得探討的是，盡管福建漳州的三坪祖師信仰中有“蛇侍者”和“虎侍者”，但似乎這些侍者的信仰在馬來西亞並没有傳承下來，這也是未來研究可以探索的方向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