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我寫了《民進黨：過去，現在，未來》，最近重看一遍書稿，發現許多民進黨的菁英和我所認識的民進黨人已經離開民進黨内了。現在把這些事實記載下來，姑且作爲本書出版的後記。 

　　一、幾位創黨菁英的退黨

　　最早退黨的是創黨元老費希平，他是民進黨組黨七人小組的第一人，民進黨成立就是由他宣佈的。當1988年4月民進黨臨時全代會通過“四·一七决議文”，即所謂“有條件主張台獨論”之後，1988年11月他便宣佈退黨，并且公開批判民進黨是“台獨法西斯”“大福佬沙文主義”。組黨小組的另一人傅正，1991年在《臨終遺言》中指出，創黨五年來“與創黨理想有重大差距”，帶着遺憾病逝了。

　　另一位創黨黨員朱高正認爲，民進黨本來没有主張“台獨”，一開始是反對國民黨一黨專政，要求回歸民主憲政，實施憲法，而當民進黨内新潮流係等主張“台獨”的派系崛起時，朱高正就發表一系列批評文章，並於1989年决然退出了民進黨。1990年他已經以“中華社會民主黨大陸訪問團團長”的名義來本所訪問了。

　　1990年10月，民進黨在“四届二全”大會上通過了被稱爲“一〇〇七决議文”的“台灣主權决議案”。1991年10月，民進黨將原黨綱中主張“住民自决”的文字删除，悍然將“基於國民主權原理，建立主權自主的台灣共和國暨制定新憲法的主張，應交由台灣全體住民以公民投票方式選擇决定”的文字納入黨綱，明確將“建立台灣共和國”作爲其“奮斗目標”，當時美麗島係等提出反對，經陳水扁用“民主”“公投”的字眼加以掩飾，在姚嘉文的勸説下獲得通過，這就是“台獨黨綱”。

　　創黨時期的民進黨“三劍客”之一的林正杰由於反對“台獨”，不贊成“台灣是一個主權國家”的説法。他與朱高正加入趙少康、周荃等人組成的“立法院”超黨派早餐會，也引起民進黨團“立委”的批評。1991年6月，林正杰認爲民進黨内“没有不主張‘台獨’的自由”，發表“寧爲再度黨外”聲明後，宣佈退出民進黨。後來他建立了“中華統一促進黨”。他聲稱，“台獨”是一條死路，永遠走不通。他痛批民進黨大搞“法西斯”，走到民主政治的對立面。

　　創黨黨員、第一届中執委楊祖珺，她和林正杰早在1988年就曾經訪問過本所，後來因爲反對“台獨”，主張統一，1994年11月被民進黨除名。

　　二、幾位黨主席與民進黨“分手”

　　曾經兩度擔任黨主席的許信良，任内主張“大膽西進”的兩岸政策，無法得到黨内認同。1999年争取黨内提名參加大選，却落敗於陳水扁，説明許的路綫不被民進黨所接受。許當即發表《同志們，我們在此分手》的公開信，宣佈退出民進黨。此後，他一再反對“台獨”，强調“台獨”從來就不是民進黨建黨初衷，“獨派”力量也不是民進黨主流。他還不斷地反對陳水扁專斷和反民主的言行。2008年時任黨主席蔡英文當面邀請許信良重返民進黨，許信良認爲“如果我不再回民進黨，民進黨就很難改變，我必須去促成它改變”。他當了民進黨的顧問，不斷地向民進黨建言，直到現在他還説：“大家必須從選舉得到教訓，黨和台當局必須從人民的决定中徹底學到‘人民不會支持意識形態，人民要的是生活，要活下去’。”“如果民進黨不知道反省這一點，就是没有前途”。早在1991年我就認識許先生，後來他曾經多次來訪，也曾應邀來本院演講。可以看出，他似乎力圖挽救民進黨，但他的主張要獲得民進黨内多數的認同估計可能性不大。

　　曾經連任兩次黨主席的施明德，任内曾經淡化“台獨”訴求，推動台灣社會内部的和解，與新黨人士一起喝咖啡，宣佈“走向大和解時代”，也無法得到黨内多數人的認同。2000年11月因不滿陳水扁上台後的貪腐和專權，宣佈退黨。2001年我和他會面時，他批評陳水扁當局找不到方向，只會滿足大財團的利益。2006年他發動反對陳水扁當局貪腐的“倒扁運動”，要陳水扁下台謝罪。

　　第八届黨主席林義雄，2006年1月發表《爲退出民進黨告同志書》，成爲第三位退出民進黨的黨主席。

　　曾經代理黨主席的張俊宏，他是在施明德辭去黨主席後代理的，1988年第八届黨主席選舉時敗於林義雄。後來他的政治思想與民進黨漸行漸遠，批評民進黨執政的失誤，要陳水扁“向台灣人民悔罪”，於2007年主動退黨。他和我們有過多次交往，還送給我一本他寫的書。

　　臭名昭著的陳水扁2002年和2007年曾經擔任黨主席，因貪腐弊案受到台灣人民的唾棄，爲避免被開除出黨，2008年宣佈退黨。

　　最近退黨的是2005年擔任代理黨主席的吕秀蓮，她是2018年5月31日才宣佈退黨的。吕秀蓮認爲民進黨是一個“失去黨德和黨魂的政黨”，她發表聲明稱，“道不同，不相爲謀！Bye Bye！民進黨！”。親吕學者施正鋒指出，吕秀蓮已看破民進黨，對民進黨失去了任何期待，而且民進黨在台灣已“人心盡失”，没什麽前途可言了，掛着民進黨籍，反而是包袱。吕秀蓮與民進黨的分手，是出自理念之争還是權力之争，人們各有看法。朱高正批評吕秀蓮等人，“都是考慮個人利益，没有考慮全台灣利益，難道不知道‘台獨’，已經無路可走嗎？”

　　三、被民進黨“獵殺”的黨内菁英

　　前“立委”林濁水因敢於批評陳水扁的貪腐，成爲改革派，受到黨内的圍攻，被列爲“十一寇”之一，要求以黨籍處分，甚至主張“應當被消滅”。2006年林濁水宣佈辭去“政策會執行長”和“立委”職務。後來他聲稱，民進黨已被社會進步力量所遺棄，“没有前途”。“對看過怎樣犧牲奮鬥才把台灣推上民主化的道路的人來説，現在的執政黨實在是一個很陌生的黨，這個黨肯定不是他們曾熱愛的黨外，也不是他們曾經熟知的民進黨，民進黨已經失踪了”。 2018年民進黨在選舉中大敗，“却不只行政體系不動如山，而且，主席雖辭，但是仍然忙於安排自己屬意的人選，以便繼續當‘實質’的主席”。他指出：“兩岸政策確實成爲民進黨最後敗選的重要因素”。當吴乃仁宣告退黨時，林濁水説：“民進黨早已失踪了。既不存在民進黨，要到哪裏去退黨，有什麽向民進黨辦理退黨這麽一回事。”看來他雖然没有辦理退黨，實際上已經不在黨内了。林濁水好像没有到過大陸，但我在台灣和香港曾經多次和他見面，他還送給我《歷史劇場：痛苦執政八年》一書，在書中他問道：“爲什麽成功號召了改革力量而上台的民進黨八年執政施展抱負後，被民衆羞耻地趕了下台？”表達了對陳水扁“一人執政”的不滿。他認爲現在“要民衆變‘高度顯性台獨’，很困難也兜不起來”。

　　被列爲“十一寇”之一的沈富雄，2001年我們和他會面時，他還是民進黨籍“立委”。在2006年“倒扁”時指出，民進黨“如加護病房的病人，病情嚴重却不開刀治療”。2007年針對砍殺“十一冠”的行爲，他批評民進黨把“黨内自省者幾乎全數獵殺”，并且於當年10月宣佈退出民進黨。後來他還送給我一本他的著作：《不時奮起》。2018年他指出：“今天的台灣最大黨是‘討厭民進黨’”，似乎對民進黨絶望了。

　　另一位被列爲“十一寇”的前“立委”李文忠，2002年與20多位民進黨“立委”一道提出“黨綱柔性化”的黨章修正案，淡化“台獨”色彩。2005年提出民進黨應取消“台獨黨綱”。2006年11月因反對陳水扁 “放縱家人干涉政治與謀奪錢財”，要求陳水扁向民衆道歉，與林濁水一起辭去“立委”職務。2013年他辭去民進黨組織部主任，參選南投縣長失敗。他主張“兩岸關係的穩定是台灣經濟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在經濟發展的信心方面尤其重要”。他曾經前來本院訪問，現在盡管没有退黨，但在民進黨内已經邊緣化了。

　　創黨黨員、組黨工作委員、新潮流係創始人、前“立委”洪奇昌，2002年主張放寬台企赴大陸投資上限，逐步開放“三通”直航，被稱爲“西進昌”。2006年“倒扁”時主張罷免陳水扁。2015年洪奇昌主張“民進黨不宜也不應追求‘法理獨立’，‘台灣共和國’不是一個可以落實的目標”。他還公開贊賞“九二共識”，認爲“一中各表”是兩岸關係穩定的重要元素，并且提出2016年民進黨如果執政，應當表示“將不追求‘台灣法理獨立’”。這一系列言論造成民進黨和新潮流係的“困擾”。洪先生曾經多次來訪，他是主張兩岸關係和平發展的。2016年3月洪奇昌被新潮流係除名。

　　創黨黨員、組黨工作委員、前“立委”許榮淑則是因爲2009年未經民進黨中央許可即來到大陸參加兩岸經貿文化論壇而慘遭開除。連同範振宗（早期“國大黨團”成員、曾任““立委” ”、新竹縣長）、張富忠（曾任民進黨第二届中常委、社會運動部主任、“國大代表”“倒扁”副總指揮）也一並開除。當年許榮淑就創立“人民最大黨”並任黨主席，致力於兩岸經貿、文化的交流往來。她指出：“民進黨遲早要面對大陸，絶對無法逃避”。她也曾經前來本院訪問。

　　四、作爲陳水扁“殉葬品”的民進黨人

　　陳水扁上台以後，拉了一批民進黨人加入執政團隊。他們掌握權力以後，發現當權原來有許多“好康”，可以通過“歪哥”撈到許多好處。於是整個執政團隊有許多人涉及貪污弊案。陳水扁的女兒陳幸妤在陳水扁被判刑後，叫嚷説：“民進黨你們誰没有拿過我爸的錢”。陳水扁被揭發以後，許多被他提拔的民進黨人也涉案而退黨，成爲陳水扁的殉葬品。

　　創黨黨員、組黨工作委員、新潮流創始人、被稱爲“民進黨第一軍師”的邱義仁，1998年曾經應我們的邀請前來參加學術研討會。2008年，在“行政院副院長”任内涉入台灣與巴布亞新幾内亞“建交”款遭中間人侵吞的10億金援弊案，他透過“新聞局”發表聲明，退出民進黨，退出政壇，接受司法調查。

　　扁辦副秘書長馬永成涉嫌協助陳水扁家詐領、侵佔機要費320萬元， 2010年6月被判刑11年6個月，褫奪公權5年。

　　“金管會”委員林忠正，2006年被法院認定貪瀆，判刑14年。

　　還有不少貪官，例如“扁辦副秘書長”陳哲男、前“交通部長”郭瑶琪、前“内政部次長”的顔萬進等等，就不一一列舉了。

　　五、還有不少原來的骨幹離開了民進黨

　　曾任民進黨文宣部主任的陳芳明，1992年我訪問台灣時，曾經與他交談。1993年他提出“清廉、勤政、愛鄉土”的口號。在陳水扁執政時，他提出嚴厲的批評，指出：“我在阿扁身上，看不到台灣的希望”，對他自己曾經待過的民進黨“我快要不認識了”“民進黨如果不能回到原來的思考主軸，可能很快進入盛極而衰的模式，走上中衰的階段”。2018年民進黨選舉失敗後，他指出，民進黨已經老了，“民進黨最大的問題在於，爲了掩飾自己做錯的事情，開始説謊，這已完全破壞‘民主運動’的精神”。“一個曾經是草根的政黨，如今已經高高在上，無法‘苦民所苦’。”

　　“新潮流係”創始大佬、民進黨前秘書長吴乃仁，2018年决定“退出民進黨、退出‘新潮流’”。他對新潮流係内部的運作早已有意見，而且他與蔡英文的“不和”已經很久了。他説自己不滿民進黨敗選後錯誤的檢討方向，感到心痛且心寒，而“新潮流”面對黨内危機無法直言，證明“新潮流”已無存在的必要。他繼續留在民進黨就是因爲新潮流，既然新潮流已無存在的理由，因此他將離開民進黨。至此，新潮流四員要角邱義仁、吴乃仁、林濁水、洪奇昌都退黨了。

　　創黨黨員、曾任中執委、文宣部主任、新竹市市長的蔡仁堅，早在1988年他就到過本所。2014年新竹市長選舉時，民進黨提名另一名候選人，蔡仁堅則堅持參選。蔡英文聲稱，没有遵循提名結果將以黨紀處理。結果蔡仁堅因“違紀參選”被民進黨開除。蔡仁堅也發表了“離開民進黨感言”。

　　另一位曾任文宣部主任、婦女部主任的陳文茜，因民進黨的作爲使民主政治發展變調，1999年宣佈退出民進黨。2001年擔任“立委”期間，對民進黨與陳水扁的反民主、腐敗黑金弊案的揭露與批判，不斷遭到民進黨的打擊。她仍然通過“民主廣場”，進行宣傳教育，讓台灣民衆進一步認清民進黨當局的反民主本質，瞭解民主政治的真義。

　　另一位曾任婦女部主任的李永萍，對“民主、進步”的民進黨從期望到失望，1999年告别民進黨。2001年當選“立委”，揭露民進黨的腐敗與黑金政治。李永萍多次前來大陸，最近她表示“台灣當局”應該要承擔責任，“民進黨選擇了一個最壞的時機與大陸對抗，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後，台灣不知道要交多少倍的‘保護費’，也得不到他們要的安全，因爲大陸實在超越太多了”。

　　資深黨員、前“立委”葉耀鵬，因不滿陳水扁的貪腐，對民進黨深感廉耻而宣佈退黨，成爲民進黨的一個批判者。他指出：“當初叫民主進步黨，搞得是民主，現在搞的是貪腐。”并且指出，深緑“獨派”喊“台獨”是喊假的，没有任何“台獨”的可能性。“民進黨和台當局正視現實，不要再做井底之蛙，不要再‘逢陸必反’，應該爲大陸的進步而感到高興，推動兩岸更好地融合與發展”，

　　資深黨員鄭麗文，曾任“台權會”秘書長，第三届“國大代表”。因對民進黨反民主的不滿，公開批評陳水扁與民進黨，2002年被民進黨開除，又走上反民進黨的道路。她聲稱，民進黨已偏離了原先的政治路綫，不符合本人最初理想，加上對黨派作風不滿意，因此選擇退黨。

　　創黨黨員、前“立委”許國泰，退休後淡出政治圈，他對民進黨感到失望，指出：“民進黨當初創黨理想，現在已撕毁！凡是有風骨、有理想的人都會跳出來反民進黨”。“‘台獨’只是喊爽”，他警告蔡英文：“靠向美國只有死路一條”。

　　此外，還可以提到一些人：蘇焕智，曾任台南縣長，2018年宣佈退出民進黨。他説：“台灣的危機已經是全面性的，讓蔡當局繼續這樣搞下去，不只是民進黨没有前途，台灣也會没前途，最後是死路一條”。楊秋興，曾任高雄縣長，2014年退出民進黨，2018他强調，“九二共識”是兩岸交流的基礎，“從這次台灣選舉也可以看得到，大部分台灣民衆是認同‘九二共識’的。” 《美麗島電子報》董事長吴子嘉，經常批評民進黨，2019年遭到民進黨台北市黨部開除黨籍。

　　 不必列舉更多的人了。這些原民進黨人，有的是因爲反對“台獨”而退黨；有的是由於理念不合、不贊同黨内當權派的言行而退黨；更多的是反對陳水扁的貪腐，反對蔡英文政治路綫對台灣造成的傷害，認爲民進黨已經背離創黨理念，失去“民主、進步”的黨魂和“勤政、清廉、愛鄉土”的黨德，對民進黨感到失望而退黨。

　　當然還有不少人仍然留在黨内，他們有的是死心塌地要走“台獨”的道路。但也有一些人留在黨内的目的是希望能够挽救民進黨，改變現有的錯誤路綫，争取獲得台灣民衆的支持。但是，應當指出，民進黨要擺脱“台獨”路綫並非易事。講到這裏，不能不提起民進黨的“創黨理念”，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住民自决”。本書提到當年我對“住民自决”的實質的看法：它既講“政治歸屬”問題，又講“民主權利”問題，前者就有“台灣主權獨立”這樣的含義。現在看來，這是一個“台獨基因”，這一“基因”從建黨開始，一直留存在民進黨内。如果要它“變异”，不僅需要主觀的努力，還需要創造許多客觀的條件，包括大環境的變化。因此，民進黨能否改頭换面、起死回生，只能拭目以待了。

　　陳孔立

　　2019年5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