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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女子趙穎,仍然生活在戰火中的黎巴嫩。 |
趙穎,1973年生,北京人,2001年結識黎巴嫩人愛德夢‧依卜拉欣,後來隨其赴黎結婚,現有一子,四歲。她本人在黎從事教授中文、傳播中國文化等活動,丈夫則是一家中醫治療中心的主治醫師。
去年年底,上海《文匯報》代表團訪問黎巴嫩時,趙穎一直擔任陪同。隨著黎以沖突持續升級,趙穎的情況也令人牽掛——她撤離了嗎?她在那邊可安全?時間一天天過去了,趙穎在貝魯特家中的電話一直沒人接,手機也沒有信號。但昨晚9點左右,報社的編輯終於撥通了她的手機。目前,趙穎住在相對平靜的黎巴嫩北部,為了和丈夫、孩子在一起,她謝絕了中國駐黎使館兩次撤離安排。她等著戰事平息,烏雲散去。
趙穎說,她一直在寫日記,記下了自己在戰火中的生活與遷移、見聞和感受。這些日記,成了黎巴嫩近期局勢的最好、最真實的記錄。
經趙穎同意,今天(20日)上海《文匯報》刊登了她上周一到周日的日記:
2006年7月10日,星期一,陰
陰?!奇怪,黎巴嫩的夏天永遠是海風習習、艷陽高照。陰,而且雲還很密、很烏。
7月11日,星期二,多雲
這種怪天,又沒法去海邊游泳。
黎巴嫩,總人口約300萬,每年夏季來自歐美和中東其他國家的150萬人次湧入黎巴嫩旅游或度假,酒店爆滿,家家高朋滿座,海邊美女俊男如潮。
好在我今天晚上有中文課,而且兩個新班開課,所以不去海邊也罷。
下了課,進了家門,老公告之真主黨綁架了兩名以色列士兵,繼巴勒斯坦武裝上周綁架一名18歲的以色列士兵之後,這是另一起。
兩起事件、兩個組織都是為了用綁來的人質換回關押在以色列監獄中的巴勒斯坦人和黎巴嫩人。此前,真主黨曾兩次以同樣的手段換回了幾百名,不知這次是否會如願。
7月12日,星期三,陰
又是陰天。
下午3點,在隔壁診所工作的老公沖進家裡,打開電視,叫嚷著:“以色列對黎巴嫩開火了!”
“打了哪兒?”
“南部,真主黨的地方。”
“那是教訓真主黨,不是針對黎巴嫩。”我突然間極具洞察力。
“打得厲害!”
“你就別跟著瞎忙了,診所那邊不是還有病人嗎?”
“針還在身上插著呢!我得走了!”
老公是黎巴嫩唯一的科班畢業的中醫醫師,開業五年來治好的病人不計其數,遠近聞名,許多來自海灣國家和歐洲的病人已經將他這個夏天的時間表填得滿滿的。
晚上直到老公下班回家,我才又想起應該看一看黎巴嫩新聞,所有的電視台全在講黎巴嫩和以色列。事情鬧大了!
7月13日,星期四,陰
凌晨6點,黎巴嫩首都貝魯特唯一的機場3條跑道全部被炸。幾百名旅客滯留在機場。
黎巴嫩南部和貝魯特之間的高速公路被炸。
真主黨的頭兒在他的電視台發表講話,說真主黨只是想交換人質。
黎巴嫩總理發表電視講話,說綁架人質純屬真主黨單方面行為,與政府無關。
真主黨在去年的黎巴嫩大選中獲得128個席位中的4個。當時的政府在邀請真主黨入閣時的條件是:放下武器,入閣。結果是入閣,武器還在手中。
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沒用,往回找原因也沒用,關鍵是怎麼解決現實的問題。
晚上兩堂中文課,只有一半的學生。有一個學生上周去了中國,打算買幾個集裝箱的衣服,另一個學生周一去了塞浦路斯,公差,應該明天會來。不知機場什麼時候能夠重新開通。
一夜間,2萬人通過各種渠道和路徑離開了黎巴嫩。酒店客房率從108%跌至0%。
我唯一的願望:這個事件快點結束!
7月14日,星期五,陰
我收拾了所有貴重物品,加上一家三口的衣服和鞋,冰箱裡冷凍的肉和蝦,大包小包塞了一整個汽車後備箱,中午12點鐘離開了貝魯特的家,前往在北方的老家。
我堅持要帶我的中國護照,老公堅定地說沒事。最後我妥協了,沒帶我的護照。
老公的老家是黎巴嫩北部一個偏僻的小村莊,距黎巴嫩北部最大的城市的利波里10公里遠。老公的父親經營著幾個農場,蔬菜水果應有盡有。
一路飛馳,看不出任何戰爭的跡象,只不過路過哨卡時發現站崗的黎巴嫩士兵都換上了鋼盔。
一到家,我們就被全村的人圍住了。“貝魯特打起來了嗎?”,“路上安全嗎?”,“看到以色列的飛機了嗎?”……
“沒什麼事!你們不要瞎緊張!”我老公英雄般地、泰然地說,“而且就算打也不過在南方,北方不會有事!”
真主黨聚居在黎巴嫩的南部、貝卡谷地的部分地區和貝魯特的南部地帶。北方居住的大多為天主教和遜尼派穆斯林。在黎巴嫩的戰爭史上,北方只有一次遭殃。
但是,電視裡的新聞卻不能讓村子裡的人安心。
貝魯特機場儲油罐被炸,滾滾的濃煙十幾公里之外可見。
黎巴嫩通往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的高速公路被炸,一座橋梁上開了一個天窗,透過斷裂的鋼筋看到了下面流淌的河水,沒有車輛可以通過。
黎巴嫩海域被以色列的軍艦封鎖。兩艘裝滿二手車的貨船被迫轉港。
我老公的一個朋友,今天早上從貝魯特去南方接他的兒子,現在躲在南方某地的地下室裡沒法出來。外面炮聲不斷,地下室裡人擠人,父子倆背靠背,無言。
真主黨開始反擊。各種炸彈扔向以色列邊界,以色列通知邊界地帶的居民緊急轉移。另有一枚真主黨的導彈擊中一艘以色列軍艦。
真主黨著實很高興。一個真主黨少年手拿著糖果,沿街發放,為這小小的勝利歡呼著!
這邊,北方村子裡的孩子很緊張,也很興奮,因為可能可以親歷戰爭,就像他們的父輩一樣。
北方村子裡的婦女們也很興奮,大談政治這個她們很少涉及的話題……
我聽著,兒子在旁邊叫困。最好去睡覺,北方不會有事,我老公說的。
7月15日,星期六,多雲
清晨被悶悶的炮聲震醒。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完了,北方也不安全了!
以色列的飛機炸毀了北方的一個軍用機場,離我們的村子5公里遠。
下午,貝魯特港口,貝魯特東區的玖尼港口和的利波里港口同時被襲。全部的軍用雷達被毀。
所有的人坐在電視前,心情沉重。我婆婆一個人在廚房已准備飯,口中念念有詞:“三十年了,沒有幾天平靜的日子。”
以色列警告黎巴嫩政府不要試圖反擊,因為他們的目標是真主黨,不是黎巴嫩。
但是看看黎巴嫩的美麗河山,海陸空交通全部被毀,南部的居民全部棄家而逃,樓房被炸,醫院遭空襲。
電視上放著某個醫院的鏡頭,渾身是血的男人,嚎叫的滿身塵土的孩子……
我換台。夠了。我和兒子一起看卡通。
今天是沙爾比聖人的節日,鄰村的沙爾比聖人的教堂有一些慶祝活動。年輕人還是照例打扮得光鮮迷人和帥氣酷呆,但場面不似往年熱鬧,煙花爆竹幾乎沒有。我婆婆也去了,我看見她跪在沙爾比聖人像前祈禱,低著頭,手上的紙巾隨時准備去接滴落的眼淚。
沙爾比聖人是黎巴嫩的聖人,生前死後曾經創造很多奇跡,讓瘸腿的人扔掉雙拐,瞎眼的人復明,腦癌患者成為長壽的老人,等等。不知是否這次沙爾比聖人也能保佑黎巴嫩逃過一劫!
7月16日,星期日,陰
星期日的早晨,喝咖啡,照舊;聊天,全是戰爭;去了教堂,連神父都在說戰爭!
所有的姨和舅舅都帶著全家老小來我們家了,一下子多了十幾口人,好不熱鬧!女人們一起准備飯菜,男人們聊戰爭。
下午接到北京親人打來的電話,第一個問題是安全不安全;第二的問題是有沒有吃的;第三句話是實在不行就回來。頭兩個問題都好回答,小村子就像在北京延慶縣的旮旯里,家裡有的是瓜果蔬菜,夠吃三個月。最後一個問題不能實說,海陸空全炸毀或封鎖,怎麼走?我回答說:“有吃有喝,很安全,不用走了,出了門反而不安全。”
媽媽說今天一上午都在打我的電話,永遠佔線。
“這幾天我的電話打哪兒都費勁,連撥八遍都通不了,更別提國際長途了,所以沒法聯系上你們。”
“你們別擔心,我命不該絕。”
“我兒子很高興,因為媽媽爸爸不用工作,天天陪著他玩兒!”
下午以色列的飛機在北方遛了遛彎,戰鬥機飛速滑過的聲音讓人毛骨悚然。
中國大使館的官員打來電話問候,告知明天清晨使館將安排幾十個中國公民和僑民從黎巴嫩的北部邊界離開。“你是否有意願回國?”“感謝中國政府和使館的關心!我不會離開的。”
我著實感動,因為還被人惦記和關心著!同時,也深知這其中的意味——這場戰爭才剛剛開始!但是,我能撇下我的老公和我的兒子離開嗎?!
已是7月17日凌晨2點。夜深,人靜。又聽見戰鬥機的聲音,極近,飛來飛去,三圈,然後是幾聲爆炸的聲音,門板被震得匡匡響。很快電視裡出現了字幕,的利波里遭襲,離我家10公里。港口?雷達?黎巴嫩軍隊駐地?通往北部邊界的道路?每個電視台說得都不一樣。只要不是重要道路就行,讓我的中國同胞明天順利離開。
未來天氣預報:7月17日至?日,陰
周一老公必須要回貝魯特去工作。我說沒有人會在這種時刻冒著生命危險來治一些不影響他生命的病。我老公說:“我是醫生,幾十個病人預約了,即使最後只有一個來,我也應該留在診所裡。”
周一我的小叔子要去位於的利波里的一個商品批發市場給他的商店采購一些物品,我請他買一點大米和土豆。他說他會買很多東西,把商店、庫房和家裡的每一個角落都堆滿。
周三村子裡的教堂將照例舉行耶利亞聖人的歡慶活動。
周日有一對新人要結婚,請柬早在一個多月前就發出去了。
我取消了所有中文課,並一一給我的學生打電話,祝他們平安。什麼時候開課,請等候通知。
逃離南部的人陸續回到家園,“已經都炸光了,就不會再來炸了。”
沙特承諾援助黎巴嫩,卡塔爾承諾援助黎巴嫩,伊朗聲稱會援助修復所有的被毀的基礎設施。
橋可以再修好,路可以再鋪平,黎巴嫩老百姓心裡的傷痕能修復嗎?
黎巴嫩總理在電視上講話時哭了,他哭著說:“我們投降,以色列請停火!”
更多的黎巴嫩人沒有哭。幾十年的戰爭,他們疲了,累了,他們哭盡了眼淚,再哭就只有鮮血了!
黎巴嫩的夏季從沒有陰天,這次一陰就是一周。什麼時候天能開開,日頭能重新照在黎巴嫩這片漫山遍野橄欖枝搖曳的土地上?!(來源:上海《文匯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