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評社北京7月25日電（評論員 劉宗義）過去兩周，孟加拉國發生了大學生抗議事件，後來升級為騷亂。這是哈西娜總理自2024年1月在反對黨孟加拉國民族主義黨抵制的選舉中連續第四次當選以來面臨的第一個重大挑戰。有人懷疑這是一場顔色革命，並且用哈西娜總理關於美國向其施壓要求在孟加拉國得到一個軍事基地的一個公開講話作為證據。雖然美西方政府、人權組織和媒體在這次抗議和騷亂問題上對哈西娜政府批評很多，但迄今為止，並沒有看出多少顔色革命的跡象。美西方使館要求其在孟當地人員避免上街，以免造成人身傷害。對於哈西娜政府來說局勢也沒有發展到失控的地步，孟政府先是切斷通訊和網絡，最近又動用軍隊實行宵禁。孟加拉國最高法院已提前宣判高等法院關於在6月份恢復公務員職位配額的命令無效，並且將公務員職位配額縮減到大學生團體可以接受的範圍，即僅保留7%的配額，剩餘93%將通過考試平等競爭解決。現在，學生團體提出了一些條件，諸如政府公開道歉、重新開放大學和宿舍等。實際上，除了孟加拉國民族主義黨等反對黨的支持者之外，大學生團體繼續抗議的意義已不大。如果沒有外部勢力的介入和煽風點火，孟加拉國局勢應該會在較短時間內得到平復。
孟加拉國騷亂的直接原因是大學生抗議高等法院在6月中旬決定恢復具有爭議的公務員職位配額制度。該制度為特定人群和類別保留了56%的政府職位。這一制度最初是在1972年孟加拉國剛剛獨立後，哈西娜總理的父親穆吉布為鞏固其政權而制訂的。長期以來，這項制度一直受到批評，因為它排除了其他合格的候選人，而且如果指定的候選人未能通過招聘測試，就會出現職位空缺的情況。2018年，孟加拉國就曾因配額制度改革引發抗議浪潮，當時哈西娜政府取消了該制度以平息動亂。在目前56%的配額中，10%留給婦女，10%留給其他落後階層，5%留給少數民族，1%留給殘障人士，關鍵是政府入職職位的30%留給參加1971年獨立戰爭的“自由戰士”的後代。這導致只剩下44%的職位，也就是大約3000個職位供40萬名大學畢業生通過公務員考試競爭。孟加拉國經濟比較落後，就業崗位缺乏，而政府公務員工資待遇是相對非常高的。因此，這一公務員職位配額制度引起許多希望獲得政府工作機會的孟國年輕人的沮喪和憤怒。不過在抗議活動之初，學生團體就已明確宣布，並不是要完全廢除配額，他們主張為傳統弱勢群體提供合理比例的配額，他們鬥爭的矛頭指向留給參加1971年獨立戰爭的“自由戰士”後代的30%配額。在6月宰牲節過完，7月份開學之後，大學生們馬上就組織抗議遊行。
因此，從本質上講，這次抗議活動發動之初是出於經濟目的，而非政治目的。此次學生抗議和騷亂反映了兩個深層次問題：首先孟加拉國就業崗位嚴重短缺，孟加拉國民眾對經濟發展情緒悲觀。孟加拉國國土狹小，衹有大約14.8萬平方公里，但人口高達1.7億，人口中位數不到27歲，每年大量年輕人需要就業。過去幾年，由於疫情和國際經濟環境惡化，孟加拉國面臨通脹率高企、失業率上升、外匯儲備減少等嚴峻挑戰。當前孟加拉國大約有3000多萬年輕人失業，占人口總數近五分之一。經濟困境和高失業率加劇了這場騷亂。在過去兩三周內，抗議和騷亂主體是大學生，並不是極度貧困群體，其他社會力量介入較少。他們是自發的，主要訴求是反特權、反腐敗，希望能夠得到平等的、穩定的就業機會，主要限於經濟層面。隨著抗議的發展，孟加拉國民族主義黨、伊斯蘭大會黨等反對派，尤其是其周圍學生組織已經參與到抗議和騷亂之中，特別是在哈西娜說出“拉扎卡爾”（Razakar）這個意同“叛國者”的詞語之後。孟加拉國民族主義黨、伊斯蘭大會黨等反對派與哈西娜領導的“人民聯盟”之間的鬥爭是你死我活的鬥爭，他們之間的矛盾以及政治敘事已經發展到不可調和的地步。但由於反對派主要領導人大多被監禁，還有一些流亡在外，因此無法組織全國規模的抗議力量。
雖然美國政府、美西方人權組織敦促孟政府保護和平抗議者免受暴力侵害，美西方一些媒體也對孟加拉國政府提出批評，在報導當中傾向性非常明顯，但似乎美西方在這場運動中並沒有採取進一步的行動，並不想採取“顔色革命”的手段來實現政權更迭。其原因可能是經過評估發現根本就做不到，特別是在哈西娜政府牢牢掌控軍隊、警察和“人民聯盟”群眾組織等國家機器的情況下。如果美西方採取顔色革命手段，將徹底得罪哈西娜，將哈西娜政府徹底推入中俄等國懷抱，那不是美西方想要的結果。而對於印度來說，莫迪政府更不想看到哈西娜政府被推翻。在這次事件中，印度除關心在孟僑民安全外，也竭力避免成為抗議民眾攻擊目標。
其次，此次事件反映出哈西娜政府所面臨的經濟發展與政治安全的雙重困境。當前孟加拉國國內主要矛盾是以哈西娜家族為代表的少數商業和工業利益集團與孟加拉國廣大民眾之間利益分配的矛盾。這一問題本來可以通過兩種方式解決：一是財富分配制度改革。但孟加拉國人口眾多，哈西娜及其周圍的既得利益者並不想通過分配制度改革、讓渡經濟利益來解決這一問題。二是採取措施促進經濟發展，做大蛋糕，創造更多就業崗位和社會財富，提高民眾生活水平。但孟加拉國本身資源禀賦不足，經濟發展缺乏資本、技術等推動力，需要外部投資、技術引進和產業轉移。而國際政治和經濟環境的惡化，使其外交政策面臨選擇困難。在今年1月的大選中，哈西娜及其“人民聯盟”支持率較低。在經濟面臨發展困境的情況下，哈西娜政府擔憂其政治安全，希望擴大支持基礎，鞏固政權。哈西娜政府希望能夠通過恢復配額加強與“自由戰士”家庭和軍隊等盟友的關係，確保國內政治安全。包括其說出“拉扎卡爾”這個詞，主要可能是為了拉近他們相互之間的關係。現在，通過恢復配額，哈西娜政府向“自由戰士”家庭和軍隊示好的姿態已經做出，但由於大學生的抗議和騷亂，孟最高法院已宣布撤回高等法院恢復公務員職位配額的法令，並將配額縮減到學生滿意的水平。但無論如何，哈西娜將“自由戰士”家庭和軍隊與自己綁定的目的已經達到。“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雖然大學生抗議和騷亂會在一段時間內嚴重影響孟國家運轉，但平息只是時間問題。
這次事件凸顯出哈西娜政府的大國平衡戰略與經濟社會發展之間的矛盾日益突出。孟加拉國政府一直希望利用外部資源推動孟加拉國經濟社會發展，但其大國平衡戰略極大地犧牲了經濟效率。為了實現所謂的大國平衡，很多經濟項目也在大國之間分配，或者因為一個或幾個域內外大國的阻撓和反對而放棄或推遲一些對其國計民生非常重要的項目。
現在，在大國戰略平衡問題上，由於美西方一直對其政府持批評和打壓態度，特別是在大選之前美西方向哈西娜施加了很大壓力，因此哈西娜政府在盡力維持與美西方的關係，同時也不憚於揭露美西方對其施加的壓力。哈西娜之所以敢於對美西方強硬，一個重要原因是印度沒有和美西方站在一起。在其父穆吉布遇刺之後，哈西娜曾受到印度的庇護，因此哈西娜與印度政界一直保持著密切關係。同時，印度也一直採取各種手段企圖影響孟加拉國內政，孟加拉國很多政界人士都與印度存在或多或少的關聯。印度能夠從外部影響哈西娜政府政治安全和穩定，同時也能夠在其國內發生政治動蕩時為哈西娜及其政府高官提供政治庇護。從哈西娜最近兩次訪問印度來看，哈西娜政府對印度所謂的戰略和安全關切非常照顧。不僅加入了印度“印太”戰略的支柱之一“印太”海洋倡議，允許印度過境孟加拉國加強其本土與印東北部及印佔中國藏南地區的互聯互通，並且在提斯塔河治理問題上也向印度做出讓步，而這些都是以犧牲其他國家的戰略和安全利益為代價的。
在過去十多年，中國在孟加拉國經濟社會發展方面提供了大量支持，特別是在一些大型基礎設施建設項目上，不僅提供資金，也提供技術，為孟加拉國消除了大量發展瓶頸的阻礙。同時，大批中國企業將其產業鏈條轉移到孟加拉國，為其創造了幾十萬個就業崗位。在國內經濟發展面臨困境之際，哈西娜政府希望通過來自中國的外部資源投入來推動經濟社會發展，緩解國內社會矛盾，這是7月上旬哈西娜總理訪華的主要目的。對於包括孟加拉國在內的南亞國家來說，到目前為止的歷史經驗表明，要實現經濟社會發展必須依靠域外那些經濟技術先進，並且真正有意願幫助他們發展的國家。一些政客期待通過印度主導的地區經濟一體化實現經濟發展，那只不過是白日做夢。印度經濟整體發展水平並不比地區其他國家先進多少，印度與包括孟加拉國在內的南亞小國在產業發展上是一種零和競爭關係。
對於哈西娜政府來說，影響其政治安全的因素既有外部因素，也有內部因素。其政治安全不僅可能會因為地區大國或域外大國的干涉而受損害，更會因為國內經濟社會發展失敗而受損害。在國內經濟社會發展良好的情況下，外部干涉通常會引起國民同仇敵愾，但內部經濟社會發展出現問題很可能將導致失去民心，從而引起內部動亂和政權更迭。經濟社會發展與民心向背對一個政權的穩定和政治安全具有根本的重要性。對於哈西娜政府來說，內部經濟社會發展和政治安全不僅將決定其能否繼續執政，而且將決定其歷史地位及孟加拉國人民對她父女兩代人的歷史評價。面對這一挑戰，哈西娜政府需要認真考慮其大國平衡戰略的走向。
（作者劉宗義為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南亞研究中心主任、中國研究中心（孟加拉國）主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