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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色羊城

http://www.chinareviewnews.com   2010-12-31 17:34:11  


  不知道時間在發酵中有多大的份量,但在羊城生活的流痕,通常是因為水色。

  看熟了珠江水漲水退中帆影的起起落落,也聞慣了風起時江水腥澀的新鮮,被汽笛忽長忽短的節奏亂了日子的節拍,羊城人的玩水從來就是要“濕手濕腳”——既可遠觀,更要褻玩的。所謂一線二線的臨江豪庭、所謂花團錦簇的“珠江夜遊”,到底也是隔山買馬,引不起羊城人多少追捧。倒是飯後又聽到鄰里招呼:“去海皮走走嘍!”忽然又覺得水汽淋漓,一切都有意味起來。

  花半頓飯的工夫趿拉著鞋,到一溜白石江堤的海皮去,吹吹風、看看船、發發呆,如今又成了許多羊城人的飯後節目。從半江瑟瑟的紅霞,看到萬家燈火此起彼落地碎在江裡浪裡,真是些閒散的奢糜的日暮;再往深裡去,一江跳躍著、橫掃著的七彩霓虹,漸漸縱橫地花了人的眼,捨不得這海皮的生風活氣,好些人還會呆到水汽都要漫上身、微濕了發梢的時分,掛一身月色水色。

  還說,就是要“有水”啊!

  從江水裡看羊城,與從地面上看羊城,其實是大不一樣的。羊城的味道,在地面上很混雜,既奢華又隨意,是一股濃煙,熱烈地沖進鼻子和胸膈,新鮮、衝突、印象深刻;但煙是風的婢女,風一過,說走就走了,背景只是一片濛濛的水霧白,好像是昏睡過頭的日子,整個睜了眼睛的混混沌沌。長堤珠江邊的霓虹、西關青灰色的民居、中山紀念堂寶藍色的寶頂、沙面森森的綠樹、石室和諧的彩色玻璃窗……那件斑駁陳舊的華衣,破碎的、片段的總和。

  而在江裡看羊城,卻滿是浮華夢幻。如果在某個晴朗的夜晚,從白鶴洞夜渡到西堤,這一切尤其清切。不過就二十分鐘,在水裡鬼魅的浮浮蕩蕩中,西堤上五光十色的霓虹,在躍動的波光裡無聲地擁擠著、喧囂著,錯落的建築物在色裡、光裡卻一會兒黑黝、一會兒刹白地沉默著,光造就了影的明暗。塗抹羊城的釉色是潑在颱風裡的光,流動著、抽打著、跳動著無數的變幻。紅牆綠瓦,金碧輝煌。像堆砌的秋陽、像浮華末世——似乎觸手可及,而越走越遠。

  正如羊城的夜晚與羊城的白天,同樣的熱鬧,卻截然的不同風格。夜晚是斷了線的珠片,白天是灑了一地的及第粥。

  兩千多年前,珠江面寬在兩公里以上。北起象崗腳下,向西經陳家祠北龜峰,向南經西門口浮丘石,再南以惠福路、萬福路一帶為珠江的北岸,三面包圍羊城。羊城通往嶺北的交通線路是水道,而在城裡,除了珠江的幹流,其他水道也是交通往來的通衢。

  漢代,陸賈登岸後在西場築城以待趙佗,此地在唐被稱為“西侯津亭”;西元三到五世紀的晉代,惠福路的坡山依然是珠江邊的一個碼頭,古稱“坡山古渡”,至今遺有“仙人腳印”供人遐想。

  儘管廣州人與水密切,但對湧、河、江、海這些觀念並不分明,對水的認識簡單明瞭,水面窄的為湧,水面寬的為海,中間並沒有過渡。同樣的,對江上的工具只分為船和艇,一是大一是小,不管是渡人的或者是載貨的。

  最有意味的卻是碼頭。在漫漫的江岸邊突然有一座簡易的建築,棧道斜斜伸向水裡,連著浮台,浮台邊綁著一排大輪胎的救生圈,水落時,淤滯在泥裡的各種各樣的物件,就像遺物,沾在它們身上——破碎、多彩。

  一場潮水過後,各種的散落與淤滯又換上一輪。就像上落的乘客和貨物,一輪一輪,永不停止。

  從西堤、天字碼頭的城裡渡去芳村、河南的,都帶有城裡的氣息。帶回“三多軒”的文房四寶或者新華書店散發墨香的書、一盒“蓮香樓”的餅食、南方大廈裡剪的一段花布、上九路買的“雙妹牌”香水香粉;暗暗地,民國初的留香以幽遠的方式,淡泊而清晰地揮發在空氣中,一陣有一陣無。光孝寺裡的檀香味,在手上、在心裡,沉下來,迎著風;也有在城裡酒樓收潲水的,兩個大桶在單車兩旁晃著,小心地推到船尾靠著,然後,也迎著風,船突突地鏟著水花,濺上身也不在乎——暮色總是在水汽裡暈著、圈著,染著回家的懶懶的舒坦的神色。而從河南渡到城裡,是賣花的、賣果菜的、購物的,身上很重,心裡也很重,船一靠岸,就擁擠著、慌亂著,但一到船上,就只有水聲了,四圍都暗啞著,心裡的算計與期待又濕又重。船一靠岸,車聲鈴聲亂成一片,碎了一地,一筐筐的菜、果、花迅速地在水陸交接處消失。突然,水聲又有節拍地回來了,清晨又出奇地安靜。

  別以為是在鄉野才有埠頭,其實,在廣州城裡,一河兩岸的景致,也觸目可及。所謂“一江春水綠、兩岸荔枝紅”早已斑駁得如粉如塵了,但是,所有的覆蓋,都會借助於痕跡復原。

  珠江無數的枝椏犬牙交錯地布著無數的埠頭——在門前、在屋後的小河小湧縱橫地伸展著人家的生活空間。就像鄉村一樣,他們在這裡洗菜、送別和迎客;也在這裡勞作與發呆。五六月水漲的時候,江水和河水會順著這些埠頭,淹上河邊的濕土和房屋。陽光下,水退去時像鱗片,腥而重。淘一把粗米、浣一件素衣或者涮涮雞籠、漂漂孩子的尿布,總是在日影裡上上落落。到下午的時辰,河裡漸漸泛起了夕陽紅,人在漸深漸深的紅光裡弓身、彎腰,遠處望去,就像一幅水粉的剪影。暮色來了,青灰一混在紅裡,就華貴成紫黛了。罩在這樣的顏色中,人在水邊的舉手投足就有了味道,各種動作都遲緩著或者舒緩著,無論在早上如何熱鬧的女人,身上、臉上都掛了點水色,也掛了點孤寂寒色。漸漸,都有了歸家意了。

  石階的水活著,一會深、一會淺,有水意,就有牽連,就有了“聚腳”的水汽旺氣。所以眉目清醒的打招呼會說,呵,好水色啊!

  還有各家的老井,井邊涼冽地帶著鏽色的味。城中最古老的越王井兩千多年了,據說當年趙佗喝它,膚色潤澤,城中其他的井鹹鹵,唯它甘甜。已經不用很多年了,變成了一脈活水的記憶,像羊城一些蒼鬱的老樹,是城市所有不復存在的回味。

  但是,因為以水為財,廣州人親水近水全有一套熟習了多少年的程式。

  不說五月水大時,提著褲腳浸浸據說是有洗百癩作用的“龍舟水”,就是平日裡游泳、洗菜,也喜歡這一脈活水。“海角紅樓”的馳名,與它和江水相通大有關係。菊黃蟹肥時,晃在珠江的各處枝椏裡,摸些黃沙大蜆、紅腳毛蟹,也好伺候杯中二兩了。暑日斜斜地起了微風的下午,在大衝口、白鶴洞、黃沙的堤邊,揚揚手招呼一張艇兩葉櫓,從白鵝潭咿呀搖到荔枝灣,再入西村的“石門返照”,看看黛色的黃昏如何在兩山夾峙的江水裡染成血色,也不過費幾角船資。寂寥的、白花花的江面,星星點點跳花了眼,波光容與的氣息,終於也鮮鮮活活地濺濕了衣衫。如果家裡來了好事,在愛群的旋轉餐廳上聚集吃個晚飯,鐵灰的一帶珠江,繞著灰瓦楞楞的老城,波瀾不驚地一波一折湧在眼皮底下,也一波一折地溫熱在心裡。有水色的這一頓飯,也慢上幾拍地從日落歎到夜深。

  暑熱已消,將秋未秋,台風雨一陣陣地帶來清涼,也帶來一段高渺的日子,塗滿了褐色的情調。在羊城,只有在這個日子裡,才看到落葉徐徐地翻飛著,鋪滿石板街道。這時候,往北去丹霞上香、往西去肇慶鼎潮划船或者上三水吃魚、去東江的惠州西湖看看東坡遺跡,都很是賞心樂事。

  “春邊、秋鯉、夏三黧”,廣州人是按照時序、也是按照江水的潮起潮落選擇日子吃河鮮的,雖說反季節,但水清魚鮮還是大道理。從大沙頭下船,躺著、倚著、說笑著,不過費大半日的時辰;至於到城中各處的江中島玩玩,如長洲、官洲、小穀圍……有了這江、這船,這渺然的天氣,簡直就是信步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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