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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洱:《百年孤獨》是為中國人寫的

http://www.CRNTT.com   2010-08-28 12:06:32  


 
  假期的一個午後,我的祖父來找我談心,他手中拿著一本書。他把那本書輕輕地放到床頭,然後問我這本書是從哪裡搞到的。就是那本《百年孤獨》。我說是從圖書館借來的。我還告訴他,我正要模仿它寫一部小說。我的祖父立即大驚失色。這位延安時期的馬列學員,到了老年仍然記得很多英文和俄文單詞的老人,此刻臉漲得通紅,在房間裡不停地踱著步子。他告訴我,他已經看完了這本書,而且看了兩遍。我問他寫得好不好,他說,寫得太好了,這個人好像來過中國,這本書簡直就是為中國人寫的。但是隨後他又告訴我,這個作家幸好是個外國人,他若是生為中國人,肯定是個大右派,因為他天生長有反骨,站在組織的對立面;如果他生活在延安,他就要比托派還要托派。“延安”、“托派”、“馬爾克斯”、“諾貝爾文學獎”、“反骨”、“組織”,當你把這些詞串到一起的時候,一種魔幻現實主義的味道就像芥末一樣直嗆鼻子了。祖父幾乎吼了起來,他對我父親說:“他竟然還要摹仿人家寫小說,太嚇人了。他要敢寫這樣一部小說,咱們全家都不得安寧,都要跟著他倒大黴了。”

  祖父將那本書沒收了,並順手帶走了我剛寫下的幾頁小說。第二天,祖父對我說:“你寫的小說我看了,跟人家沒法比。不過,這也好,它不會惹是生非。”祖父又說:“盡管這樣,你還是換個東西寫吧。比如,你可以寫寫發大水的時候,人們是怎樣頂著太陽維修河堤的。”我當然不可能寫那樣的小說,因為就我所知,在洪水漫過堤壩的那一刻,人們紛紛抱頭鼠竄。

  兩年以後,我的祖父去世了。我記得合上棺蓋之前,我父親把一個黃河牌收音機放在了祖父的耳邊。從家裡到山間墓地,收音機裡一直在播放黨的十三大即將召開的消息,農民們揮汗如雨要用秋天的果實向十三大獻禮,工人們夜以繼日戰鬥在井架旁邊為祖國建設提供新鮮血液。廣播員激昂的聲音伴隨著樂曲穿過棺材在崎嶇的山路上播散,與林中烏鴉呱呱亂叫的聲音相起伏——這一切,多麼像是小說裡的情景,它甚至使我可恥地忘記了哭泣。但是二十年過去了,關於這些場景,我至今沒寫過一個字。當各種真實的變革在謊言的掩飾下悄悄進行的時候,我的注意力慢慢集中到另外的方面。但我想,或許有那麼一天,我會寫下這一切,將它獻給沉睡中的祖父。而墓穴中的祖父,會像馬爾克斯曾經描述過的那樣,頭發和指甲還在生長嗎?

  毫無疑問,《百年孤獨》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小說,是小說中的皇冠。它雖然寫的是拉美,但每個中國人似乎都能從中看到自己的生活。雖然我後來的寫作與《百年孤獨》沒有太大的關系,但我仍然要對它表示敬意。它最初帶給我的閱讀體驗,至今也仍然清晰如昨,比如現在,我就再一次想起了從祖父的棺材裡傳出來的聲音,聽到了山林中的鳥叫。我仿佛也再次站到了一條河流的源頭,那河流行將消失,但它的波濤卻已在另外的山穀回響。它是一種講述,也是一種探究;是在時間的縫隙中回憶,也是在空間的一隅流連。(作者李洱(北京作家)來源: 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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