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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王辛笛

http://www.CRNTT.com   2012-10-20 15:01:16  


 
  大約是1996年4月以後,從神戶大學任教一年半歸來不久,我接到辛笛先生為他主編的《20世紀中國新詩辭典》的約稿。除李金發的《琴的哀》,梁宗岱的《晚禱》兩首詩外,先生還約我寫關於他的詩作《姿》、《山中所見——一棵樹》的理解與賞析的文字。

  稿子寫好後寄給了先生。經過先生的精心設計和嚴格把關,厚厚的一册《辭典》,很快於1997年由上海漢語大辭典出版社出版了。這本書裡浸透著八五高齡的詩人辛笛的心血。其中我對於《山中所見——一棵樹》的解釋,也得到了辛笛先生的首肯。原詩是這樣的:

  你錐形的影子遮滿了圓圓的井口/你獨立,承受各方的風向/你在宇宙的安置中生長/因了月光的點染,你最美也不孤單//風霜鍛煉你,雨露潤澤你,/季節交替著,你一年就那麼添了一輪/不管有意無情,你默默無言/聽夏蟲噪,秋蟲鳴

  我的解釋中說,這首詩,用一連串的客觀意象和主觀推衍描繪呈現出“樹的獨立,樹的美麗,樹的堅忍”。前四行寫樹的獨立品格,是借用語言構成的一幅印象派畫的境界。畫面的基調是飄灑的月光,中心圖景是山中一座獨立生長在井旁的大樹,有水的滋潤,作為生命之綠的源泉。它又以巨大的樹冠遮蔽著井,庇護著人們的生命之根。這棵樹是與大地母親血脈相連的,它本身也是山之子,是大地及其精神的象徵,所以它能承受八面來風,仍然那麼寧靜並且不感到孤獨。後四行由現實的描述進入想象的推衍,更注意挖掘樹的堅強個性。生活帶來的是榮辱毀譽,是風霜雨露,是逆境順境,一切置之度外,樹都默默無言地承受;任憑“聽夏蟲噪,秋蟲鳴”,樹仍在堅忍中生長。“就時代講,這是一個鬱悶黑暗的季節,是一個考驗人的精神品格的季節。就藝術講,‘中國新詩’派詩人的現代主義探索受到狹窄理論的重壓。作者是象徵堅忍而獨立的不可征服的民族精神?是暗示人們應該迎接種種考驗完成堅貞不移的高尚品格?還是傳達一種不顧紛擾而沿著自身品格堅忍生長的藝術自信的觀念?實在說不清,也不必說清。我們在這首小詩裡得到了美,也得到了悠然遐思去再造美的權利,得到了對於超群拔俗堅忍生長的生命的認同與讚賞的藝術思考,……領略那裡面蘊含的思考人生的哲理意趣,面對各種風霜、各種鳴噪,我們生命仍然可以在美中得到強大的永久的力的啟示。”
  
  2003年出版的王聖思所著,並經過辛笛審閱的《智慧是用水寫成的——辛笛傳》,裡面,引述了這些講解之後,傳達了這樣一個信息:“45年後辛笛是頗讚賞孫玉石的分析的。”我很少關注別人如何評價我的文字。但讀了這樣的話,卻有一種心有靈犀之感。我所努力的,是如何走進辛笛的這個小而廣大的藝術世界。我在解釋辛笛一首美麗的詩的多元理解空間,也在嘗試觸摸一個面對風雨吹淋勇於藝術堅守的詩歌流派所擁有的心靈史的隱秘。在詩的意趣和美學探索上,我們的心,走到一起了。

  2000年春節,我收到寄自上海的一枚紅色的賀卡:是辛笛先生親自書寫的。我十分珍重先生送來的這份友情和祝願。在賀卡“新春愉快 萬事吉祥”字樣的前面,是先生親筆寫的給我的名字,後面,是“辛笛、文綺暨小女聖思同拜 2000/1/20”。賀卡另頁,是辛笛先生親筆寫的一首七絕詩:

  龍年新春試筆
  龍騰虎躍入新年
  矢志中興五十弦
  旖旎風光人意好
  神州同慶艶陽天

  這枚賀卡,我至今一直珍藏著。這裡面,有先生對於一個晚輩的情誼,有先生與我們這個民族、這個國家一起跳動的心。

  隨著我與“九葉”詩人群的交往,對於一些歷史文獻的爬梳閱讀,對於他們詩歌作品的熟悉體味,也越來越深地增加了對於他們的理解和敬意。對於長其他詩人最大八、九歲的辛笛,我更是欽敬有加。

  與北京的幾位詩人,如杭約赫、陳敬容、鄭敏、袁可嘉、杜運燮,先後都有或多或少的見面機會。外地的三位詩人,辛笛、唐祈、唐湜,因距離遠,見面難,記憶也就特別清晰些。他們的詩人與長輩友人的形象,我一生銘記於心。曹辛之先生,不僅與我談詩,還為我精心篆刻的一枚印章,一直在我的案頭。陳敬容送給我她的《選集》裡,留有許多她認真改正印刷錯誤的筆跡。唐祈嘔心瀝血主編的《中國新詩名篇鑒賞辭典》,用了我許多稿子,有多封書信往來。他自蘭州到北京來,我和他一起,到清華大學鄭敏先生家裡小聚,晚上離開時,路遇大雨,在寂寞無人的藍旗營車站,我們站在同一片雨傘底下,長久地等車,談詩,話別。唐湜先生無數次自己或托友人贈書,他一次來北京訪友,曾到我暢春園家小坐,談他的詩和《意度集》,他看著我牆上掛的鏡框裡,有中山大學王季思先生為我們夫婦寫的“錄《蘇堤曲》”墨寶,他告訴我們:“季思先生,是我的舅父。”由此我們更增加了一層親切感。去年赴上海參加辛笛先生詩創作研討會後,緊接著在溫州有一個詩歌會議,可以去拜會病中的唐湜的,但為赴台灣一個會議,即離滬返京,失去了一個見面的極好機會。剩下的幾片葉子,聽說唐湜先生在病榻上。鄭敏離我住處最近,與她談得最多,現在還時得她的電話,贈書,也有機會在詩學術會議上見面。袁可嘉遠在美國。辛笛先生又匆匆走了。九片葉子,一個一個凋零,只剩下三片了。

  2001年8月7日,在現代文學館召開《九葉集》出版20周年暨九葉文庫入庫儀式的座談會,辛笛因病未來參加,劉士傑代讀了先生的發言稿。會上,我作了一個發言,題目是《一個富有悠久藝術魅力的詩歌流派》。在這裡面,我引用了自己20年前《九葉集》出版時寫給曹辛之先生,也寫給所有“九葉”詩人的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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