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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訪談:請給木心先生起碼的尊重

http://www.CRNTT.com   2013-04-03 12:31:47  


 
  《新周刊》:是否因為文人相輕?你的文章不如我的? 

  陳丹青:文人相輕很正常。你罵我,我罵你,文壇如果恢復到文人相輕的生態,好極了。現在不是這樣。現在是不吱聲,集體沉默。有名頭有地位的,你說他寫得不好,他可能的第一個反應:你是誰?第二個反應,新人新作出來了,他關心的不是文學,而是這個人牛逼了,我怎麼辦?我往哪裡擺?權力思維。 

  去年我和一群油畫家去法國寫生。我們支開架子分頭畫,旁邊各國遊客走動。有教養的是西方人,遠遠地安靜地看。有人等到我們休息時問:你的畫法有點塞尚,於是我們就聊塞尚,幾乎每個西方人會說:啊,你們了解西方比我們了解中國,多得多了。東方遊客經過,日本人,韓國人,禮貌地看看,通常不上來說話。台灣人來了,遠遠叫:“哇!藝術家耶!寫生耶!好好噢!” 

  好,大陸遊客來了,我從旁統計過,無論是普通遊客還是官方旅遊團(一看就看得出來),通常不看畫,清一色,沒有例外,上來第一句:你們哪兒的? 

  這就是權力思維。早先大陸人互相照面,都問“你哪個單位?”現在呢,“你哪兒的?”沒有一個不是這樣。沒有一個!很時尚很漂亮的女人,帶著小孩,一開口也像單位保安那樣:“你們哪兒的?” 

  《新周刊》:我們都在這個話語場里頭,感覺不到。所有人都用同樣的方式說話。 

  陳丹青:文壇里有不少正派書生。但是大面積的集體人格,照八十年代的說法,就是被異化了,集體異化,長期異化。所以木心出現,他反倒變成非我族類。 

  《新周刊》:像這種不可對話,木心他自己有感覺麼? 

  陳丹青:當然有,從來就有。他那副挽聯:“此心有一”、“彼岸無雙”,就是在看對岸這群人。 

  《新周刊》:他有句話說,每個大藝術家生前都很公正地評價過自己,有人說出來,有人熬住不說。木心公正地評價過自己嗎? 

  陳丹青:他介於“熬住不說”和“說出來”之間。他實在是長期默默無聞,一個藝術家的自我意識,憋不住的。他一定會說,問題只在怎麼說,對誰說。在文學課中,他說這是“私房話”。 

  《新周刊》:他極為推崇陶淵明,說中國最偉大的文學家是陶淵明。 

  陳丹青:木心最推崇的人是樸素大氣的。他說到哈代,曹雪芹,說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實在佩服透頂。不少人討厭木心,說他做作,小氣,太精致,這是另一個話題,我不想在這裡說。我的問題反過來:我們恐怕不知道,也不承認,我們的語境是一片泥漿,一片渾水,懂什麼叫“做作”?什麼叫“小氣”? 

  《新周刊》:你覺得他隱居的態度跟陶淵明的影響有關係嗎? 

  陳丹青:這是天性。換在1949年以前,換在法國英國,他也會隱居。他是“老牌個人主義”,生來不喜歡“群眾”,同時,非常害羞。但他和所有藝術家一樣,渴望名滿天下。他退避,隔絕,知道自己是天才,同時渴望被閱讀,渴望光榮。 

  《新周刊》:對於誤解他是自知的?他還說過:一個人的知名度來自誤解。 

  陳丹青:木心是個老作家,可是在發表與傳播方面,他是個“雛”。他十三四歲開始寫作,將近六十歲才看見自己的書印出來,上市面。他的期待跟任何文學青年是一樣的。他長期不能遭遇合適的,保有自尊的出版機緣,但他私下會把自己的詩和散文集結,親手做成書的模樣,自得其樂。我留著一兩個本子,很精致,很樸素,以後給你們看。 

  可是他一發表作品,誤解就來了——他以為這樣清通明白的作品,大家會懂的,可是當時台灣大部分讀者的回饋,失之千里。他很苦惱。我知道這是剛發表作品的人都會有的感覺,就跟他講,出名一定是被誤解的,還早呢!他聽了一機靈,若有所思地笑,回去後給我電話,說,這倒是個說法。他從此好像釋然了。 

  後來他就把這意思寫成一句話:知名度來自誤解。 

  你們沒見他剛發表作品的興奮,跟十八歲的韓寒蔣方舟一樣。快六十歲的人,喜滋滋看自己印成鉛字的版面,所有《華僑日報》、《中國時報》的副刊,只要有他一個角落的文章,他就剪下來,用手藝粘貼成很好看的版式,然後我陪他去唐人街複印,分送給大家。我們一老一少坐在書店地上數那些複印件,他就說,古人成語真好:“坐地分贓”,一定要有“坐地”兩個字! 

  《新周刊》:這對應了他另一句話:所有人類的文化都是自戀。 

  陳丹青:對啊。可愛的自戀。我們二十幾歲就經歷了這種虛榮,他到晚年才嘗到一點點。他在書架上排滿他的書,自己看看,然後對我說:我的作品太少了!說時滿臉慚愧。他喜歡給人簽書,誰拿著他的書請他簽,他很享受。但他回國後根本不出席簽售會。 

  你會在每件事上找到他的矛盾,但他展示矛盾,自貶自褒,自褒自貶,一路講下來。他對所有作家,所有事,都是話說出去,又說回來,說回來,又說出去。

  《新周刊》:這就是我們對木心所有誤解的來源,因為隔著。我們是“五四”之後無產階級的系統.木心跟我們不在一個系統里。 

  陳丹青:對木心的大部分誤解,我想是對我們自己不解。當你說他是“局外人”,等於說,你是局內人。當你說他“隔”——是的,太隔了——其實是我們與他隔。你談任何一個大陸作家,不難,那家夥就在我們當中,就是“我們”,有很多概念可以分享,一到木心那裡,沒了,我們的詞語會失效。所以很多人第一反應,就是討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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