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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原歷史:常書鴻的膽識與徐遲的諛辭

http://www.CRNTT.com   2010-07-16 12:36:55  


    
  五 

  又過了一整天,清晨,我們到了柳園。
 
  從柳園到敦煌還有128公裡,有兩班長途車,我們還趕得上上午的一班。下了火車,不會有認識我們的人,好辦。我把兩個大包一前一後搭在肩上,中間連著一條嘉蓉准備好的寬帶子。一手提著另外一個,肩上還斜挎著我自己的一個書包。常老也挎著一個隨身書包,挾著枕頭,拄著嘉蓉給他准備的手杖。我們兩個一老一小相扶著前行。好在不太遠,兩三百米吧,中間沒有休息,到了汽車站。 

  中途常老不斷說,不行就休息一下吧!我說不用。我那時年青,剛剛三十,這麼幾十斤,不在話下。記得又過了幾年,一次我從雲南回蘭州,也是這種方式,帶了將近四十公斤的東西,也沒怯過場。當然,現在是早就不行了。 

  在柳園汽車站我們胡亂吃了一點。
 
  到了敦煌,從汽車站往北到縣招待所有三四百米,同樣是這種方式,但中間休息了一次。招待所的人我都認識,所長也是朋友,不必避開他們。 

  關鍵是從招待所往東到研究所辦事處大約一裡多的一段有點犯難:一是絕不能讓所裡人看到常老帶回那麼多東西;二是不能再由我來背,以避敵我不分之罪。連低等動物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這個道理不用多說。 

  我先到這段街上走了一個來回,還好,沒見到所裡一個人,所裡的車還沒進城。不會天天有車,但今天正好是周日,肯定會有,一般接近中午才會進城。我想出了一個辦法,回到招待所對常老說,中午你自己買飯票,下午你一個人回辦事處吧!現在車還沒來。東西你不要管了,我有辦法,我就先走了。 

  我發現,他又回到了以前的狀態,眼神直登登地,又沒話了。
 
  我把三個大旅行包分三次扛到這條街的中點縣文化館。萬一碰到所裡的人,只扛一個包,會以為是我自己的,不惹眼。館長榮恩奇原是天津支邊青年,跟我差不多大,老朋友了。三個包放到他那裡,他連問都沒問一句。 
 
  接近中午,估摸著所裡的車已經到了,三個包被移到文化館大門的門扇後面,藏著。我在門口張望。不一會,段文傑從東面過來了,走在街對面,我喊道:“老段,過來。”他順從地過來,我遞給他一個包:“把這個提到車上放好。”他二話沒問,提過包乖乖地回頭走了。第二位是孫儒簡,第三位是李貞伯,都如法炮製,全都二話沒問。 
 
  原來他們全都是“牛鬼蛇神”。他們的信息不靈,不知道我的底氣其實不足,反正“不該問的就不問”,任何一個“革命群衆”都可以命令他們,何況他們原就知道在“文革”初期我已經表現出來的不怕鬼的“氣魄”了呢!我猜想,大概直到今天,他們還以為那只是我的包,而且只有一個呢!不過李貞伯先生已經過世了。孫儒簡先生全家以後吃了很多苦,在外面顛沛了好多年,落實政策後才重回所裡。 

  下午,我看到常老拄著手杖踽踽地朝著辦事處的方向走過去了。
 
  到了黃昏,車要回去了,我發現李承仙並沒來。在蘭州出發前我給革委會發過電報,通知我們哪天到,提到要李承仙來接的。顯然那些老左根本沒把這當做一回事,沒通知李承仙。 
 
  常老在辦事處一個角落裡枯坐著,我看沒什麼人,悄悄囑咐他說:“回去以後,直接回屋去,不要管包。記著,叫李承仙下半夜到車庫正對面最大的大楊樹下面的溝裡來提包。”後一句還重複了一遍。常老偏著頭仔細聽著,輕輕點了下頭。 

  這次開來的是卡車,我把常老領到副駕駛座,對司機傅吉慶說:“常書鴻腰傷沒治好,讓他坐在這裡。”我自己跳到車上,找到那三個包,歸擾到一起,坐在旁邊的坐板上。大家忽隆隆上車,誰也沒注意到。一路上我閉目養神,按現在的話說,就是盡量“低調”。 
 
  經過26公裡路程,到了所裡已是黑夜,沒有燈,可以說伸手不見五指,手電光下,大家又忽隆隆下車,各走各路,全散光了。我看到常老也拄著手杖頭也不回地走了,似乎有人用手電筒給他老照著路。傅吉慶在敲打著什麼,沒顧上我。我故意慢騰騰地落在最後,趁黑把包一個個搬到大楊樹下的溝裡,略掩了掩,也回屋了。 

  在屋裡,聽到“九層樓”上的鐵馬仍在叮咚作響,更襯出這世界真的是安靜極了,仿佛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第二天,第一件事就是到大楊樹下面去看:三個包都沒了。這天,李承仙老朝我望,趁沒人,偷偷點了好幾次頭,知道她也順利“得手”了。我們成功完成了一椿“地下工作”,幹得漂亮。好幾天,我暗自得意極了。我設想,當年的老左們如果現在讀到這一段,一定懊惱死了,怎麼竟讓這麼個小小的蕭某人耍了一把呢?失去了一個多麼好的建功立業的機會啊! 
 
  幾年以後,李承仙對我說:“那天晚上我把‘老鬼’罵死了。想想也後怕,多危險哪!要不是你,當場就會敲鐘集合,狠抓階級鬥爭新動向,開他的鬥爭會,現場展覽,說是還要過資產階級腐朽生活,可怎麼得了哇!會把‘老鬼’打死的呀!”又說:“不過那些東西可真救了我們,總算不錯,‘老鬼’全靠它挺過來了。” 

  我說:“我也會被當場揪出來的。” 

  但老左們並沒有放鬆對我的懷疑。一次鬥爭會上,何山就追問常老在蘭州進行過什麼“黑串連”,還特別問到“去沒去過外文書店?”常老抵死不認。但小和告訴過我,常老是去過的,還和她講了幾句話,買了一本法語版《毛主席語錄》。 

  “九層樓”的鐵馬至今仍在鳴響,上千年了,可能從來就沒有停止過,見證著人間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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