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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的家史:饑餓年代個體記憶

http://www.CRNTT.com   2012-09-15 11:13:16  


 
  楊繼繩:我的家史很簡單,農村的。一般農民的家庭情況也是非常簡單的,種地、農閑的時候做個小生意。像我們家庭是解放前已經窮,土改的時候才分了田。我父親說我從小剛生下來不到100天由伯父養大。他分了田非常高興。我上了兩年學以後,在家里待了一年多跟我父親學種田。當然父親很高興,很辛苦。農村種水稻中耕三次,不能用腳踩。第三次的時候秧已經長很長了,剛好到的脖子。旁邊人說別讓孩子燜死了,讓他休息會兒吧,我父親說還沒有弄完呢。他雖然對我很疼愛,但是幹農活的時候必須幹完才能休息。

  休息一段時間以後,就上小學。上小學一年半比較聽話,從上學就當學生會主席,後來三道杠,搞宣傳,當校報總編輯,高中就當了團委會的宣傳部長,一直很聽話。從我們這一代人來看教育信息非常單一,完全是政府的灌輸,我們所知道的信息都是政府告訴我們的,政府以外的信息我們是一點都不知道。我們相信政府讓我們相信的,我們知道政府讓我們知道的,除此以外的既不知道,也不相信。

  到1958年大躍進我是很積極的,我寫了很多詩,我的詩不僅在學校牆報上登,還在黃岡地區小報上登,湖北日報上還登過。告訴大家自己是憑勞動吃飯,白天幹活,晚上讀報紙,特別積極。

  當時農村農民吃不飽,但是住校生每個人其有30斤糧食,這30斤糧食是不夠,沒有油,沒有副食,肉根本吃不上。僅靠30斤糧食長身體的時候吃不飽。所以當時每個人用小陶罐,一個大鍋可以蒸幾個罐子的飯,那種罐飯我幾口就吃完了。我們感到很餓。但是農民比我們更餓。我父親不讓我回去,怕回家挨餓。有一次我在1959年青年節前幾天,我正在辦五四青年節的牆報,要歌頌大躍進,歌頌三面紅旗。我曾與一個小夥伴一起玩兒的,他來找我,他說你父親餓得不行了,你要回去看看。正好帶點米回去。在學校停火三天,我就帶了三斤米回去。帶回家一看,當時是寶貝。所以我父親趕緊藏起來,不讓別人看到。叫我快走,不讓我在家待,待不住。我看父親已經瘦得骨瘦如柴,餓得已經不像樣子了。眼睛都凹下去了,臉上沒有肉,只是一層皮。瘦得皮包骨頭。跟解剖學的骨頭架子差不多,就是外面包一層批。說話聲音很小,快走,快走,我就把東西放到家里,挖了一點野菜,把水缸的水挑滿了就回去了。過了幾天以後,我的小夥伴又找我,說你父親走了,就是死了。我很悲痛,我把父親安葬以後,就回學校了。

  當時我認為這是我自己個人家庭的不幸,為什麼我的村里其他人家沒有死人的,他們家里有人給挖野菜,而我在上學,我已經十八歲了,還不能為父親在家里挖野菜,覺得非常內疚,一直很內疚。那個時候不會想是政府,想的是國家,想的是政策。那個時候我們的信息來源很單一,不知道外面的情況。

  後來1978年以前,我們村里一個老會計,現在八十多歲,比我大五六歲,他來北京,他兒子在北京上學,看我來了。他說你有沒有忘記你父親是餓死的。我說怎麼能夠忘記呢?前年我去武漢講課,回村子里去了一趟。當時我們村里比我小七八歲的,六十歲了告訴我,你父親死的時候我們就在身邊,當時十歲的小孩,看著你父親第一次往外走倒下了,後來被人扶起來了,後來站起來又倒下了,幾次倒下了,幾次被人扶起來,後來你父親告訴我們鄰居:“先不要告訴孩子。等我死了以後,再告訴他。如果我沒有死告訴他,他又擔米回來怎麼辦?”就是不讓告訴我。後來有人告訴我,你擔來的三斤米你父親根本沒有吃上。我也不好問,農村的三斤米當然是很寶貴。你父親沒有吃上就死了。現在網上說楊繼繩的父親不是餓死,是造謠。我根本不回答,我父親是不是餓死的,我還能說假話嗎?父親餓死是很光榮的事情。不光榮,多少年我都不敢說了。我們村長、支部書記現在還在,很多人都在,打一個電話就能夠問清楚,沒有必要質疑是不是餓死的,非常可笑。不能先有立場再找事實。所以在這裡簡單說一下。

【楊繼繩:為什麼農民認為對外講餓死人是賣國?】

  我是1960年高中畢業,當時我考上了清華大學。1960年父親70歲,我還考上清華大學,多麼好啊。能夠考上清華大學是很偶然,當時我們上學並不像現在一定考上什麼大學。當然1959年父親已經死了,家里也沒有錢花了。老師說考大學就考大學吧。當時很多人都是沒想考大學的,高中畢業、初中畢業找個工作就很不錯了。我初中畢業我父親已經給我找上工作了,那個時候十六七歲在鄉里當通訊員,跑腿。後來我初中的老師說,不行你這個孩子小,還得念書。到了高中畢業更好找工作了,學校的老師一定讓我考學校,考清華。我們中學里還沒有考過清華的,他說我一定可以考上。所以開始文理分科,想考複旦新聞系、人大新聞系,那一年正好複旦新聞系在湖北不招生,人大新聞系不招高中生。所以後來考上了清華大學。

  所以現在有人說我父親熬了70歲,你考上了清華大學,一個農民的孩子那麼容易,現在不是很難嗎?這是時代的對比。我們這一代人呢,信息封鎖,清華大學圖書館藏書很多的地方,除了科技書籍以外,只能接觸馬克思主義的書籍。文藝作品也是按照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在寫作品。除此之外什麼也看不見。所有外國的圖書資料都不見的,很多解放前的一些書都封鎖起來了。

  當年清華大學黨委副書記他在深圳,他說他當了黨委書記以後,聽說有這麼一部好書叫做《基督山伯爵》,他找圖書館要。圖書館跟他說封鎖多年了,我也沒有辦法找。自己找,找了一天,抹了一身灰,找出來了。我看了三天就是放不下,真是好書。我們當時真的是政治愚昧。剛才咱們看的紀錄片的里的老人也是很可愛的,他們說“千萬不要向國外講,向國外講是賣國”,這是一種愚昧的表現。現在信息一體化互相借鑒,多年的政治愚昧造成的思想還沒有解脫。剛才講的家庭情況,其實這不是一個家庭的問題,這是國家的問題,民族的問題,後來隨著改革開放以後,從文革開始我就知道不止是我們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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