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1:厭世的十大特質
中評社香港12月1日電/揚州大學社會發展學院博士生林小芳在中評智庫基金會主辦的《中國評論》月刊10月號發表專文《台灣“厭世代”的現實困境及其破解路徑》,作者認為:“厭世代”成為台灣90後青年群體的代名詞,既是青年個體行為意向的選擇,也體現了當下青年群體所面臨的現實困境。“厭世”作為時下流行的社會現象,揭示了經濟衰退背景下青年貧困化的生存境遇,反映了世代差異引發的階級固化問題,其背後也隱喻著社會轉型期的心態失衡。為破解厭世困局,應著力推動企業轉型升級,努力實現分配與發展的協同,并學會自我調適,從而提升青年的幸福感。文章內容如下:
近年來,台灣島內“厭世”一詞走紅於網絡,并迅速成為青年群體自我命名和互相指稱的符號。作為時下流行的社會現象,其反映了當代青年在面對現實社會問題時的心態。解讀這些網絡流行語,對於理解青年群體的心態變遷具有重要意義。但目前對於“厭世”的討論大多停留於網絡文章,相關學術性研究主要聚焦在厭世情感及其文化創作的視角,并未直接聚焦“厭世代”群體特徵及其厭世背後的深層緣由。鑒於此,本文試圖探究“厭世代”的內涵演進,解析其群體表徵和現實困境,并提出可行的破解之策。
一、“厭世代”的內涵演進
“厭世代”由“厭世”與“世代”兩個詞組成。“厭世”是人類情緒表現的一種方式,“世代”則代表某一時間段出生的群體及其代表的社會文化現象。“厭世”作為一個“世代”來表述,其形成則與時代轉變有極大關聯。因政策改革、經濟的延宕、教育的變化等社會原因,尤其是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資本主義發展停滯與矛盾加劇帶來了工作貧窮化,不穩定的過勞、窮忙生活以及情感上的憂愁焦慮,使年輕人對現狀感到焦慮不滿,卻又無力改變,從而對周遭事物產生一種負面的觀感。因此,“厭世”的情感一方面是回應經濟衰退與不平等的相對剝奪感,一方面則以“世代”表述,與過去的經濟繁榮和沒有未來的當下形成鮮明的斷裂感。
當然,“厭世代”標簽的內涵也與媒介推廣密不可分。在台灣,“厭世”與“厭世代”大約在2017年就成為媒體與社群媒體上的流行詞。據《數據森林》調查,“厭世”一詞於2005年在網絡出現,2016年10月起開始暴增,兩年間“厭世”帖文超過500萬則,呈現出年輕人的厭世風潮。①在臉書上搜尋“厭世”,可以看到許多以厭世為名的粉絲專頁,如“厭世動物園”“政大厭世陣綫”“厭世哲學家”等都有數萬粉絲追蹤。這些粉專或以圖文插畫、文字形式,或以迷因形式抒發著憤世、嫉世、倦世的“負能量”金句,受到許多年輕網友的喜愛。
“厭世代”正式被定義,源於2017年5月《關鍵評論網》的專題報道,之後集結成《厭世代:低薪、貧窮與看不見的未來》一書。據該書定義,“厭世代”泛指1990年代前後出生,因低薪、看不見未來,在變化劇烈的時代中,彷徨不安、疲憊尋找光亮的世代。②這樣的厭世感,是一種對處於貧流層低薪生活的自我嘲諷。低薪、貧窮與看不見的未來,是“厭世代”群體共同的困境,在社會話語中引起共鳴。很快,“厭世代”標簽被青年所接受,成為90後青年世代自我指稱的流行話語。
此後,“厭世”的情感表述甚囂塵上,滲透在流行音樂、商品文化等各個方面,成為年輕族群流行的亞文化,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2017年12月,台大社會系開設《失敗者社會學》課程,與青年世代共同討論現代社會對於失敗感的集體焦慮。③2019年3月,在《又窮又厭世:當代青年的情感政治與貧窮化問題》研討會上,王智明將“厭世”視為一種話語,認為厭世感可能不是真實存在的,而是在媒體與朋友分享中形成的。但他也指出,厭世同時是一種真實社會處境的映射,是在台灣工作貧窮、勞動不穩定、世代擠壓與大陸崛起等背景下形成的“無能為力”之感。④鄭亘良則提出厭世感來自世代衝突,“厭世代”青年生長於經濟停滯、勞動條件不佳的環境,與上一代的繁榮對比產生巨大的斷裂感,以及上一世代“卡住”既有資源又留下許多社會問題的相對剝奪感。⑤張智琦考察了當下流行的“廢鬱詩”,認為它的流行與兩岸分治的政治體制、停滯倒退的經濟處境、“反中台獨”的意識形態緊密關聯,反映了台灣青年世代的情感結構的暗面。⑥這些研究和討論使“厭世代”概念更加明晰,同時也標志著“厭世代”從網絡世界走向了現實社會,并為人們所熟知。
綜上,台灣青年“厭世代”的內涵演進與群體認同是時代發展的產物。當前被標簽化的“厭世代”生長於台灣經濟發展遲緩期,貧富差距不斷擴大,社會階層日益固化,而青年的上升通道狹窄,生存發展空間受限,身負“厭世”標簽的青年難以按照傳統路徑獲得成功,因而轉向通過降低欲望來消極地接受現況。充滿自嘲意味的“厭世代”一詞從網絡流行到現實認可,折射出青年世代對台灣現實困境產生的挫敗感與無力感的持續加深。而青年群體對“厭世代”標簽的認同,也是其對人生挫敗和社會不公的一種無聲抗議。
二、“厭世代”的群體表徵
“厭世代”不衹是網絡流行詞彙,更反映了當代年輕人的生活態度和心理狀態。這種生活態度主要表現為一種全面的倦怠感,涵蓋了工作、社交、功績追求以及自我價值感等方面。這些表現被視為是一種遠離生活的療愈,其直接的意義是對自身生活無奈的情感抒發。
1.厭工作:工作倦怠
由於“厭世”情緒大多來自工作,抱怨或嘲諷工作是“厭世”的重要表現。台灣“厭世代”深受低薪所困,每個月微薄薪水衹能勉強度日,工作衹是實現基本溫飽的手段,面對低薪和物價、房價高漲等重重挑戰,以及高強度的工作壓力,許多青年深感無力無奈,衹能把對政府政策的不滿和工作煩悶的心情在社交網絡中抒發。於是,網絡中湧現出大量抱怨工作煩悶、職場壓力或瑣事以及抒發不想上班的厭世語錄。如許多青年自嘲為“社畜”,是一周有七天不想上班的“喪班族”,吐槽“上班後會發現,你沒有下班時間!”還抱怨“累得連狗都不如,卻薪水少得像月經”,⑦等等。這些詼諧幽默的厭世語錄抒發了當代青年對現狀的無奈。而這種風格非但沒有引起不滿,還深受“厭世代”的歡迎與追捧。
普遍的低薪,使厭世青年不再願意為了換取報酬而犧牲個人的健康和時間。相反,他們更滿足於生活中的“小確幸”,即以消費獲得片刻愉悅的心態。對於“厭世代”青年來說,肯定自我價值的來源,已不再單純衹是朝九晚五的工作、領固定薪資的生活模式,而是找尋能“實現自我”的那一點可能。這種心態反映了他們對生活品質的重視,以及對過度工作和壓力的抵觸。因此,厭世青年對工作層次和薪資報酬不太看重,但對工作的清閑性較為重視,更加強調能將工作與生活的主導權掌握在自己手中,彈性安排時間。因此,不再以工作為第一優先,是“厭世代”與上一個世代最大的差別。
2.厭社交:社交倦怠
社交倦怠是厭世感中的重要一環。“厭世代”青年生在科技高度發展的時代,網絡和智能型手機已是與人類密不可分的傳播工具,“人機一體”刷著抖音、把看YouTube當成配飯的娛樂,以及在各式社群網絡關注朋友圈動態等,是年輕人常見的生活模式。由於使用社群媒體的時間增加,使親身人際互動機會減少,導致青年對現實的人際相處感到有壓力或想逃避,進而形成社交倦怠感。據台灣“網絡溫度計”調查發現,當代青年常見的十大厭世特質(如表1),就包括享受孤獨,討厭應酬,拒絕聚會等社交倦怠特質,而這也是厭世青年身上所共有的重要特質。
3.厭功績:功績倦怠
“厭世代”還透視出對所謂“功績社會”的厭倦。因為功績社會強調優勝劣汰、適者生存,并用較為單一且模板化的評價體系來規訓人們,例如學校強調升學率,社會重視高學歷,家庭歡迎“乖孩子”,工作要考“鐵飯碗”。這些規訓以加強、鼓勵的方式,強化精神力量的方式,鼓勵你不斷上進和進修,從而成為一個達標的人。這種價值觀逼得人喘不過氣,使“厭世代”青年在激烈的社會競爭和就業挫折中逐漸消磨了鬥志,對所謂“功績社會”產生倦怠感和無助感,於是故意展現一些不符合社會期望的作為,例如他們利用媒介技術通過拼貼等方式,輸出具有“擺爛”意味的文字、圖片和表情包等,以一種“懶”或“廢”的態度來回應“努力便成功”的生活價值。
其實,厭世青年早在校園時代就已厭倦了積極樂觀。“政大厭世陣綫”在其臉書帖文便清楚道出類似心境:“其實這已經不是個念書就一定可以翻身的年代……無論念什麼大學,出社會後大部分人都得很辛苦、很努力才能活下去。”⑧這條帖文的點贊人數高達4291,轉發344人次,評論人數達141次,大多數人表示深有同感。由此可知,厭世青年早就對學習改變命運不抱希望。而畢業以後,外在環境也促使年輕人感到壓力,學用落差導致找工作受挫,原本設定的人生目標不斷降低標準,結婚年齡無法預期、不奢望買房和存款,即使自己非常努力,還是無法達到父母的期望,甚至還得靠父母接濟才能生活下去,許多年輕人感嘆生錯時代,再怎麼努力也是枉然。在無法改變社會也無法躋身“人生勝利組”的情況下,許多負面自嘲的詞彙與用語應運而生,舉凡“在哪裡跌倒,就在哪裡躺下”“財富自由就是鹵肉飯加蛋”“廢柴”“魯蛇”(loser)等詞彙展現了這一代年輕人對買房、結婚生子等“成功”的價值不再苦苦追求,反而從放棄中得到安慰。於是,以往將夢想、希望為口號的正能量詞漸漸從年輕人的腦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耍廢、無用等負面詞彙,并開始對自身的未來發展和人生意義感到迷茫。可以說,“厭世代”的“懶”“廢”和“嘲諷努力工作”等情緒反應,既是對功績社會的無聲反抗,也是對未來的迷茫和不確定性的一種應對方式。這種拋棄了所謂“成功”人生的價值觀,無欲無求的生活態度,也是“厭世代”常見的群體特質之一。
[表1:厭世的十大特質]
4.厭自己:自我倦怠
比起抱怨生活工作,“厭世代”年輕人更經常“厭”的,還是不够強大的自己。他們從小被教育衹要把書讀好、努力考上名校和有“錢途”的科系,之後的人生就能一路順遂。然而,當厭世青年畢業後才發現,大環境不景氣,工作再怎麼努力,也難逃“低薪”困境。僵化的薪資結構、居高不下的房價,使得年輕人難以積攢存款。他們對現實社會感到不滿和失望,對未來感到迷茫和不安。因此,開始選擇逃避現實,沉浸在網絡世界中,通過社交媒體來尋找虛擬社交的滿足感。當年輕世代埋入網絡世界時,世代間的差距更加拉大。父母輩始終對此帶有一種負面的刻板印象,年輕人們衹能抱團取暖,憑藉各種手段紓解這些情緒,“厭世文化”就在這種環境下應運而生。
從2017年開始,“厭世”等詞彙持續在台灣網絡發酵。“厭世哲學家”“厭世動物園”“消極男子”等充滿厭世風格的圖文網絡作家興起,其著作散播著幽默詼諧卻又憤世嫉惡、倦世的“負能量”詞語,受到“厭世代”年輕人的喜愛。社交媒體上充斥著“心好累”“人生好難”“想躺平”等聲音。對於現實狀態的無力改變,催生著這種文化的蓬勃發展。2020年末又出現進階版的“我就爛”,成為當下台灣年輕人不時掛在嘴邊的流行語。這些“負能量”語錄將年輕人壓抑許久的厭世想法表達出來,是當代青年對於人生的無望與無奈的真實寫照,引起許多年輕人的共鳴。因此,“厭世”是青年群體面臨社會壓力時宣洩苦悶、表達不滿的一種方式,而自嘲式幽默則是“厭世代”群體的重要特色。
綜合上述,“厭世”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其表層特質是對生活和工作充滿倦怠,不想努力,衹想躺平,是一種以“低欲望”為媒介表徵,以“自嘲”的話語姿態尋求自我解壓的生活群體。但自嘲的背後是對渴望成功的口是心非,不是真的不想追求,而是抱有希望但是求不得,一種價值與行動失調後產生的心理狀態,形成無力改變現狀的妥協,最後這種痛苦焦慮以“我差不多是個廢人了”的自嘲形式體現出來。這背後反映了他們所處的社會環境、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的變遷,也揭示了他們在面對現實挑戰時的複雜心態。
三、“厭世代”的現實困境
“厭世”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可視為青年群體焦慮的一種表現形式,而從結構性視角對“厭世”成因進行審視,包括青年貧困化、世代鴻溝產生的階級固化和社會轉型期的心態失衡,這些因素都塑造了時下的青年厭世潮。
1.青年貧困化:身負低薪、失業、負債三座大山
“厭世”情緒來自特定時代的感受,是一定的事實基礎與經濟基礎造成的結果。自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以來,台灣經濟增長速度放緩,貧富矛盾更為突出,勞工面對著更為彈性化、不穩定的勞動狀態與不斷惡化的勞動條件,以及工薪階層的薪資追趕不上物價及房租與房價的增長。如今,受“22K”方案衝擊的“厭世代”,大多數都已步入職場,他們在各行各業的最基層努力掙扎求生,卻依舊陷入“低薪、失業、負債”的生存危機。
就薪資水平而言,台灣青年的薪資水平停滯不前。台灣家庭收支調查報告顯示,近20年台灣30歲以下青年的平均薪資長期處於41.61萬至53.57萬元的低位徘徊,近幾年青年薪資略有增長,但增幅較小,考慮到物價大幅上漲等導致的通貨膨脹等因素在內,青年薪資并未有實質性增長。再由年齡與薪資的對應情況來看,歷年34歲以下青年收入比其他年齡層呈現較為低薪的情形。例如,2022年全台收入者人數達1594.23萬人,平均年所得為70.04萬元,而30歲以下的青年平均所得僅為53.6萬元,普遍低於其他年齡階段的年平均收入。連續數年發生的薪資停滯、各年齡層之間的收入差距、名聲與財富的不平衡感,使得“低薪”幾乎變成青年的專屬名稱。由此,台灣社會的貧富程度正在加劇分化,階層固化進一步加重,青年淪為社會的最底層。
以就業結構而言,台灣青年群體失業率居高不下,而且學歷越高,失業率愈高。據統計,2003年至2023年,台灣的失業率由4.18%降至3.48%;在各年齡階層中,20至24歲人群的失業率最高,過去20年間始終在11.76%-13.75%的高位徘徊,25-29歲失業率也高達5.99%,台灣青年是失業人數最高的群體。⑨而失業率按教育程度分,大學及以上畢業生的失業率自2007年以來已高於其他教育程度畢業生,形成“高學歷、高失業率”現象。社會上除了有未從事教職的“流浪教師”外,還出現了四處兼課的“流浪博士”,造成了教育資源的浪費。還有許多畢業生為了逃避就業,選擇延畢或繼續升學,不僅造成了資源浪費,也加重了家庭經濟負擔。沉重的學貸壓力,使許多青年陷入了畢業即負債、工作為還債的窘境,根本無法規劃未來。
連續數十年的低薪、高失業率,導致青年入不敷出,沒有存款,甚至負債纍纍。據台灣yes123求職網調查,40歲以下“青貧族”有39.2%出現財務赤字,而23%的年輕人沒有任何存款,“零存族”比例達6年新高,合計有73.3%的青年勞工背負著沉重債務,包括學貸、信貸、車貸等等。⑩造成青年買不起房,進而不敢結婚、生育。在這個以買房、買車與結婚為“人生勝利組”的社會中,青年承襲了這一切觀念的重壓,卻又面對著觀念與現實的巨大落差,這是“厭世代”最深層的“厭世”來源。
2.世代鴻溝:以“世代衝突”呈現的階級固化
“厭世”情感以“世代”為階級問題的表述,反映了台灣的社會不公現象。由於“厭世”情感是以繁榮的過去與沒有未來的當下兩個世代時間作為對比,因而“世代”經驗的對比或差異往往被表述為“世代衝突”。它傳達了兩個世代因為經濟從發展轉為停滯的感受差異,即努力帶來成功與努力卻低薪的差距。如同劉庭安所描述,“厭世代”青年出生於1990年代,處在台灣經濟起飛的末期,畢業後剛好碰上經濟不景氣,面臨著低薪,高昂的房價、物價和通膨。在這種大環境下,“厭世代”要支撑生活就已經很不容易,更別說致富了。而“厭世代”的父母輩,也就是1960-1970年代出生的人,則是台灣最幸運的一代,他們碰上經濟起飛的黃金期,隨便找的工作都很不錯。他們相信并教育子女,衹要認真讀書、努力工作,就能過上好日子。然而,當“厭世代”想要複製父母輩的“奮鬥史”時,卻發現已經行不通了。因為環境越來越艱辛,年輕人努力得不到回報。許多年輕人感嘆生錯時代,再怎麼努力也是枉然。⑪因此,“厭世”情感所呈現的相對感受,意味著努力與成就的不符,尤其是年輕中產勞工勞力的知識水平因教育而提高,但努力卻沒有帶來相符合的待遇與成就。
“厭世代”所呈現的“世代衝突”,很大程度上源於不同世代間資源分配的不均衡以及社會流動性的降低。上一世代在經濟黃金時代積纍了大量的財富、人脈等資源,但這些資源并未傳遞給下一代,反而因為階級固化的存在,使年輕一代難以突破既有的社會階層。鄭亘良指出,這代年輕人的“厭世”是出於“世代”問題,由於上個世代的人掌握了既有的政治與經濟資源,“卡在”有資源的位置,所以排除了青年向上流動與帶來改變的機會。⑫而經濟停滯更加劇了社會階層的固化,使資源和機會更多地集中在上一世代手中,造成了“厭世代”與老一輩世代之間的對立。然而,父母輩對此并不能理解,衹把年輕人的失敗歸因於不够努力。其實,“厭世代”的憤怒是對上一代不僅沒有反饋社會,更罵年輕人不吃苦而感到憤怒。⑬正是世代之間的不理解造成誤會,而誤會進一步撕裂世代,從而醞釀衝突,使得現在的年輕世代越來越“厭世”。⑭
綜上可知,世代之間的經濟發展的差異、階級固化以及價值觀念衝突交織在一起,使“厭世代”年輕人產生了對生活不抱希望的情緒,而這種疲憊、不安的負面能量逐漸纍積,造成了“厭世感”以及“厭世代”的產生。世代對比的厭世主要呈現出無奈與放棄兩種情緒,顯示了年輕人對父母期望的僵化人生感到厭世,也展現了“厭世代”年輕人對買房結婚生子等“成功”的價值不再苦苦追求,反而可能從放棄中得到安慰,不再奢望困難的成功,就不會再感到挫敗或失望。
3.逃避主義:社會轉型期的心態失衡
“厭世代”的焦慮,外顯是低薪和工作貧窮的困境,而深究本質卻是對個體存在的深深迷惘。青年之所以感到厭世,其背後隱含了對外界與自身的失望,對未來的迷惘,以及在急劇的社會轉型過程中,面對各種不確定性,產生了一種擔心被時代拋下或落入底層的焦慮。而這種情緒轉變與社會轉型期有關。正如涂爾幹提出的社會失範理論,由於處於社會轉型期,社會勞動引起社會分工,產業結構產生了重大調整,而道德規範發展沒能及時跟上,使正常的社會調節出現故障,最後導致個體缺乏約束性和規範性而心態失衡。⑮因此,社會轉型期人們的心理容易出現失衡現象,尤其是處於社會利益結構弱勢地位的青年群體,更容易因為社會收入差距的加大而產生被剝奪感與不平衡感,也加劇了幸福感的缺失,進而開始對人生前景的不確定性和未來不可預期產生了身份的焦慮感。
厭世青年之所以困難重重,與台灣社會的艱難轉型有著密切關聯。台灣社會經歷了從經濟高速發展到經濟停滯的過程,目前正處於社會轉型期,面臨著經濟發展停滯與結構固化的窘境,社會各階層分化日益加劇,使得青年群體難以突破社會階級與上升通道的瓶頸,導致社會階層的相對固化。因此,他們對奮鬥性價比降低而感到失望,產生了失落感、相對被剝奪感和不公平感,令正處於適婚、就業、購房購車以及實現理想階段的青年倍感焦慮、迷茫和無助,進而產生逃避現實、追求低欲望生活的傾向。此即青年“厭世”的深層心理動因。
四、“厭世代”的破解之策
破解青年厭世困局需要全社會的共同努力,通過推動企業轉型升級、實現分配與發展的協同,以及加強青年自身的心態調節等方面,為青年創造更加公平與包容的社會發展環境,以擺脫厭世困局。
1.推動企業轉型升級,破解經濟發展困局
當代青年最核心的生存難題在於低薪,而造成低薪的主因是產業結構問題。吳承紘曾指出,台灣青年的低薪困境源自在不當的產業政策下無法順利擴張盈利的中小企業。因為內需與消費不足、中小企業衰退,再加上產業無法成功升級,“GDP沒有成長,所以你薪水當然上不來。”⑯因此,產業升級轉型才是真正解決低薪問題的關鍵因素。至於如何讓產業順利轉型,新科“立委”余宛如強調,產業轉型的第一要務在於鬆綁各項法規,衹要法規可以鬆綁,就可以“有青年因此找到舞台成為創業模範”,重點是要為青年創造舞台,讓他們看到“未來的機會”。⑰
為協助企業轉型升級,台灣“國發會”自2017年10月起,推動法規鬆綁工作,構建有利產業發展之法規環境。然而,企業轉型升級并非短期內可以完成,還需要衆多企業經營者的配合與支持。如今不少中小企業者面對經營的困境,不是選擇結束營業,就是乾脆炒地皮,或者選擇到島外尋求更低廉的勞動力,很少人會願意冒險投注時間金錢在研發以求轉型和升級。因此儘管有政策支持,但真正利用政策來轉型的企業并不多。再加之,近年來民進黨政客醉心於選舉和鞏固權力,為了儘快出“成績”,淨做一些短平快的項目,那些需要時間沉澱才會見效的發展規劃都不碰,於是島內“五缺”“七缺”等問題愈發嚴重,發展受阻,錯失了經濟整合與升級的機會。⑱很明顯,企業必須負擔一部分轉型升級的責任,但政府缺乏整體的經濟戰略,導致長達二十年的薪資停滯,也難辭其咎。未來,政府和企業都要努力前瞻,讓青年看到未來。
2.實現分配與發展協同,尋求世代理解與共容
破解“厭世”情緒的關鍵在於創造公平正義的社會環境,但現階段的台灣分配不均和世代之間的差異持續惡化,許多厭世青年認為自身處於“世代不正義”和“分配不正義”之中。在他們看來,“世代不正義”表現在既有的經濟體制、福利制度等在青年世代與老年世代製造了不公平的財富轉移,將現有的債務、福利支出等加諸青年世代之上。而“分配不正義”的表現除了再次分配獨厚老年世代之外,還包括社會的初次分配存在著嚴重的不公平,導致貧富分化、階級分化嚴重,青年群體因此缺乏向上流動的空間和渠道,不得不淪為“窮忙族”,成為“厭世代”。⑲這兩個正義訴求是相互關聯的,共同構成了台灣青年群體對社會正義的期望和追求。
從短期來看,台灣青年世代的“世代不正義”和“分配不正義”,通常的解決方案是通過稅收調節、增減福利等方式來調整世代分配。但多年來經濟衰退導致財政收支陷入困境,同時“勞基法”修訂上的親資立場也引發了分配不正義的批判,青年的正義期待很快轉化為失望。因此,要根本上解決青年所面臨的“不正義”,需要破解台灣的發展困局,不僅要增強台灣市場與外界市場的交流整合,擴大台灣經濟的發展空間,還要擴大青年群體的發展空間,鼓勵青年跨界跨區域創業。
當然,“厭世代”所面臨的困境,也來自世代間的不瞭解。他們因為思考與生活方式不被瞭解,常被扣上“草莓族”“啃老族”等帽子,而扣帽子的人往往是用自己習慣的價值觀去評判,完全忽略這個世界已和他們所習慣的世界大不相同。比如掌握資源權力的世代總喜歡拿“沒有不景氣,衹有不爭氣”來責難“厭世代”,認為他們不努力、不思進取,所以才會落到低薪的境地,完全不思考時代已截然不同。這種不理解容易引發青年的憤怒與不滿。因此,世代之間更需要包容、理解與合作。2018年,聯合報願景工程舉辦“世代共容:理解與溝通”專題講座,就是希望促進世代之間的理解和溝通,相信世代共好,“厭世代”也能翻轉社會。
3.學會自我調適,緩解厭世情緒
“厭世代”所面臨困境的癥結點,短期內靠政府處理和解決并不容易。因此,厭世青年要學會適應新環境和自我心理調適。“厭世”的情緒很大一部分是源自對未來的迷惘,以及在社會快速變革下,擔心被時代拋下或落於底層的焦慮。然而,長期根植於東亞社會的考名校、找體面且高薪的工作、買車買房等“成功標準”,也不斷加重當代青年的彷徨感。針對改善焦慮感,心理學大師羅洛·梅曾提出,首先要學會坦然面對產生焦慮的情境,承認自己的不安。接著探索焦慮產生的原因,即個人所認同的哪種價值觀面臨衝突,以及這種衝突是如何發展起來的。最終,重新安排自己的目標,負責且務實地逐步達成這些目標。⑳如此,既可以改善焦慮感,迷茫和彷徨感也會隨之迎刃而解。
身處轉型期與結構困境中的厭世青年,如能學會自我調適心理,提升內心的力量,亦可突破厭世感。而在這樣厭世的社會氛圍下,仍有一群年輕人堅持創作,利用厭世商機順勢獲得發展,例如靠畫厭世插圖爆紅的“厭世姬”,以創作厭世詞曲風格著稱的獨立樂團如“草東沒有派對”“康士坦的變化球”“好樂團”等,還有將厭世情感投入經濟生產,例如經營民宿、咖啡廳,乃至創造各式各樣的“療愈系”文創產品,企圖從有溫度的故事與情感中發掘商機,以故事交換感情,尋求附加價值,找到立足之地。而這些機會正是“厭世代”通過自我心理調適,化危機為轉機,走出屬於自己的道路,從而順利“脫魯”(脫離魯蛇行列)。
五、結語
每一種社會現象都有深厚的經濟基礎,也是一定時代演化的產物。“厭世代”標簽的出現并非偶然,它是階段性社會矛盾下青年群體心態的一種反映。以情感狀態來看,帶著一種消極悲觀、疲憊無力、絕望、對未來迷惘的負面壓力感。實際上,這是經濟高速發展過後出現的一種低欲望狀態,是一種“求而不得便放棄”的狀態。這種低欲望的傾向有一定的客觀性,也可以作為時代脈絡之下的合理選擇,但這樣的狀態不宜持續太久,否則年輕人會錯失很多成長和發展的機會,而社會的創新與發展也會受到影響。因此,在這樣的時代當中,走出舒適區并結合興趣去探索和發展自己十分重要。面對嚴峻的就業環境,台灣厭世青年除了兼職多份工作外,還可以前往大陸來體驗不同於島內單一的就業環境,也許大陸的工作機會可以幫助青年打破窮忙的現狀,從而在兩岸融合發展大潮中獲得更多更好的發展。
注釋:
①魏莨伊,厭世熱門字“數據森林”告訴你[N],聯合報,2017-11-11.
②吳承紘,厭世代:低薪、貧窮與看不見的未來[M],新北市:月熊出版,2017.
③林慧慈,當厭世取代小確幸,獻給“魯蛇”們的一堂課[J],換日綫,2018(08):60-63.
④王智明,“厭世”:感覺、話語和政治[J],台灣社會研究季刊,2020(116):257-265.
⑤⑫鄭亘良,看不見未來:台灣“厭世代”的世代情感初探[J],文化研究,2021(32):362-383.
⑥張智琦,小感傷與“大”拒斥:台灣年輕詩人的“廢鬱詩”[J],台灣社會研究季刊,2020(116):267-290.
⑦POPDAILY,社畜總有七天不想工作!27句上班厭世戳心語錄![EB/OL],(2023-02-07)[2024-09-16],https://popdaily.com/my/article/255874.
⑧“政大厭世陣綫”臉書帖文[EB/OL],(2019-02-25)[2024-09-15],https://m.facebook.com/story.php?id=100064869753655&story_fbid=826911974310806.
⑨“中華民國”統計資訊網,2013-2023年人力資源調查統計年報[EB/OL],[2024-09-15],https://www.stat.gov.tw/News.aspx?n=4001&sms=11516.
⑩台灣yes123求職網,青年勞工甘苦談與人生夢想調查[EB/OL],(2024-03-29)[2024-09-15],https://www.yes123.com.tw/admin/white_paper/article.asp?id=20240329113832.
⑪劉庭安,生錯時代,再怎麼努力也是枉然?我們除了憤怒和厭世,還能怎麼過好這一生?[J],換日綫,2018(08):64-66.
⑬林秀姿,蔡佩蓉,厭世姬:不要再說年輕人不努力[N],聯合晚報,2018-04-04.
⑭同②,2017:10.
⑮(法)埃米爾·涂爾幹著;渠東譯,社會分工論[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
⑯同②,2017:134.
⑰同②,2017:143-147.
⑱日月譚天:“Z世代”變“厭世代”島內青年希望何在?[EB/OL],(2023-07-28)[2024-09-16],https://news.cctv.com/2023/07/28/ARTIg5bSebg9LWA8jyNvOjG9230728.shtml.
⑲王鶴亭,“魯蛇世代”:台灣地區青年的生存困境與發展前景[J],當代青年研究,2021(02):116-121.
⑳(美)羅洛·梅著;朱侃如譯,焦慮的意義[M],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301-305.
(全文刊載於《中國評論》月刊2024年10月號,總第322期,P2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