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評社╱題:杜甫詩歌在清代台灣的傳播 作者:蕭慶偉(漳州),閩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博士生導師、閩南師範大學兩岸一家親研究院院長;陳聞莉(漳州),閩南師範大學閩南文化研究院博士生
【摘要】杜甫詩歌在台灣的傳播始於清代大陸宦台文人,至晚清而表現為台灣詩人的主動接受,其標誌即為李逢時的讀杜詩、陳肇興的仿杜、集杜和次杜以及林豪的集杜詩,其中尤以陳肇興的杜詩接受最為突出。陳肇興杜詩接受是清代杜詩學盛行的主要表徵之一,是清代中期以來杜詩接受史的重要組成部分,應當納入其杜詩接受史予以考察。
杜甫詩名始於中唐,盛於兩宋,其詩被稱為“詩史”,其人被奉為“詩聖”。至清代,“注杜評杜”成為詩壇顯學,各類杜詩學著作大量湧現,呈現經典化傾向。〔1〕仿杜、集杜、和杜也因此成為清代詩壇顯像,但杜甫詩歌在台灣的傳播卻一直未能引起學界關注。杜甫詩歌在台灣的傳播,經歷了一個從明鄭文人傳播杜詩,到清代大陸宦台文人傳播杜詩,再到台灣地區文人主動接受杜詩的過程。有鑒於此,本文擬在系統梳理杜甫詩歌在台灣傳播的基礎上,重點探討晚清陳肇興的杜詩接受及其意義,這一探討將有助於豐富清代杜詩接受史的內涵。
一、從明鄭到清中期:杜甫詩歌傳播的序曲
明鄭時期,王忠孝閒居金廈期間作《偶讀杜甫‘失學從兒懶,長貧任婦愁’二語,戲作俚句方質之》:“阿翁課孫子,何意博科名。世亂若未已,研田或可耕。”〔2〕“失學從兒懶,長貧任婦愁”,語出杜甫詩《屏跡》,寫自身貧困之境,而王忠孝詩則反用其意,意謂若世亂不已,則可深耕研田,以著述自娛。自康熙統一台灣以來,大陸宦台文人傳播杜詩,乃朱景英集杜詩首開其端。乾隆三十四年(1769),朱景英由侯官(今福州)知縣提任台灣海防同知,乾隆三十九年(1774)調任北路理番,著有《畬經堂詩集》《海東劄記》。在台灣海防同知任上,朱景英作集杜詩十三首。《海東劄記》卷四云:
己丑臘盡,同人集官齋度歲,余以鎖印無事,集杜句成五律十三首,有序曰:天涯薄宦,歲杪驚心。物候方新,盤桓不廢。交親依舊,羈旅同然。頻此盍簪,因之授簡。昔少陵棲遲劍外,厥有嘯歌;伊僕也落拓海邊,能無抒寫?爰用意於剪綵,仍乞靈於浣花,始自《臘宵》,迄於《人日》,十三短律,三五曩篇。要無殊於借酒澆愁,竊自比於引聲發興焉耳。〔3〕
“己丑”,即乾隆三十四年。本年除夕,與同僚集官齋度歲,集杜句成五律十三首。詩始於本年除夕,成於正月初七人日,要在抒其“落拓海邊”“借酒澆愁”之感。其《臘夜》云:“絕域三冬暮,寧辭酒盞空。漫看年少樂,不與故園同。殊俗還多事,生涯獨轉蓬。梅花萬里外,疏放憶途窮。”首聯二句分別出自杜甫《奉送十七舅下邵桂》《酬孟雲卿》;頷聯分別出自杜甫《九日諸人集於林》《大曆二年九月三十日》;頸聯分別出自杜甫《孟冬》《投贈哥舒開府二十韻》;尾聯分別出自杜甫《寄楊五桂州譚》《奉寄河南韋尹丈人》。《臘夜》寫詩人本年在台灣度過的第一個除夕,自有思鄉懷人、落拓海邊之感。又《人日》云:“元日到人日,他鄉勝故鄉。疏花披素豔,沙岸繞微茫。錦里殘丹灶,春星帶草堂。平生為幽興,詞客未能忘。”首聯分別出自杜甫《人日》《得舍弟消息》;頷聯分別出自杜甫《江頭四詠》《觀李固請司馬弟山水圖》;頸聯分別出自杜甫《贈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韻》《夜宴左氏莊》;尾聯分別出自杜甫《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 此詩寫正月人日詩人情感的變化,即由除夕之“落拓海邊”變而為今日之“他鄉勝故鄉”。
其次是趙翼的擬杜詩。乾隆五十二年(1787)因台灣林爽文事件爆發,趙翼應閩浙總督李侍堯之邀,抵廈門為李之幕僚。趙翼居廈門一年有餘,事平返鄉。期間,趙翼作《擬杜甫諸將五首》《再擬老杜諸將五首》,前者其一云:
“炎海冥冥瘴未收,赤嵌城畔又經秋。閨人夢去飄羅刹,野鬼魂歸哭髑髏。百道舳艫催轉粟,連營刁斗警傳籌。挑燈閑看《平台記》,七日功成想故侯。”〔4〕
《平台記》,即藍鼎元所著《平台紀略》。
後者其五云:
“西南北已武功皆,何意東溟起瘴霾。戎索疆纔恢玉磊,職方地肯棄珠厓。兵收裨海蓬瀛島,星貫穹霄畢昂街。從此萬方清宴奏,豈徒韓筆記《平淮》。”〔5〕
以韓愈進撰平淮西碑自喻,抒寫平定林爽文之事。趙翼雖居廈門,但所作詩均與台灣林爽文之事有關。自信與從容,溢於言表。
第三是徐宗幹的次杜詩。徐宗幹,字伯楨,號樹人,江蘇通州人,嘉慶二十五年(1820)進士。道光二十八年(1848)繼姚瑩為福建台灣道。同治元年(1862)擢福建巡撫。期間,作《秋聲八詠用杜公(當作“工”)部<秋興八首>韻》,依杜甫《秋興八首》原韻分詠《砧杵聲》《笳管聲》《山木聲》《江潮聲》《沙鷗聲》《露蟬聲》《蓮葉聲》《梧子聲》,其中《笳管聲》寫道:
“萬里蕭條日影斜,天涯悵望感霜華。邊城上月驚秋雁,戍客思鄉憶海槎。未斷玉門新柳笛,迸傳紫塞短蘆笳。西風起處聲聲急,一夜征人淚眼花。”〔6〕
又《沙鷗聲》:
“悠然送別楚江頭,沙鳥咿哇水國秋。伴侶相依蘆荻穩,呼鳴不為稻粱愁。暢遊此際應添鶴,閑悟生涯寄一鷗。為有高人同狎處,圍欄憑眺憶揚州。”〔7〕
均抒其思鄉之情。
二、晚清:台灣杜詩接受的巔峰
在大陸宦台文人傳播杜詩的歷程中,杜詩也隨之進入台灣文人的視野,主要表現為李逢時、陳肇興、林豪的杜詩接受。首先是李逢時的讀杜詩。李逢時(1829-1876),字泰階,清台灣府噶瑪蘭城(今宜蘭)人,著有《泰階詩稿》。咸豐十年(1860),李逢時作《讀杜甫義鶻行》,詩云:
“潏水有健鶻,仗義能復仇。白蛇吞鷹雛,悲憤辭林邱。須臾殲巨顙,全力護鳴鳩。功成不望報,慷慨無所求。杜甫為作行,大名千載留。此老今云歿,文章炳日月。異類亦必登,真氣不埋沒。狂如壯士者,至性從中發。能酬伏櫪恩,有功不敢伐。鼎鑊所不辭,始終無媚骨。感激報知己,義氣凜毛髮。吾亦能詠歌,斯人壯心歇。風霜滿天地,令我心飄忽。見義不勇為,自顧不如鶻。”〔8〕
唐肅宗乾元元年(758),杜甫在長安作《義鶻行》,末二句云:“聊為義鶻行,用激壯士肝”,以鶻鳥之義勇,激勵壯士奮不顧身。李逢時仿之,既稱譽杜甫文章,又激賞鶻鳥之義勇。
李逢時之後,即當數陳肇興。陳肇興,字伯康,號陶村,清台灣府彰化縣人。咸豐九年(1859)舉人。同治元年(1862)戴潮春起事,攻陷彰化縣城,陳肇興僻居武西堡(今南投集集)牛牯嶺等地。同治三年(1864)事平返鄉,任白沙書院山長。著《陶村詩稿》八卷,其中七八兩卷以詩紀史,專門書寫戴潮春事件的起訖經過,以及聯莊禦敵、義民糾結、將士陣亡、百姓流亡、家庭離散諸事。陳肇興仿杜、集杜,尤其是次韻杜甫《北征》之詩,代表了清代台灣地區詩人杜詩接受的最高成就。咸豐十一年(1861),陳肇興作《前從軍行仿杜前出塞體》九首及《後從軍行仿杜後出塞體》五首(以下簡稱《前從軍行》《後從軍行》)。其寫作背景當與太平天國軍攻入閩、浙有關,這可以從其《後從軍行》詩中略知一二。如《後從軍行》其一云:“粵西有巨盜,十載煙塵昏。蔓延至浙水,召募急如焚。”〔9〕“粵西”是今廣西的別稱。咸豐元年(1851),洪秀全在廣西金田發動起義,到咸豐十一年,整為十年。期間,太平軍勢力蔓延至全國十餘省份,所謂“蔓延至浙水”即其一端。“召募急如焚”,謂清政府為了鎮壓太平軍而四處擴軍招募,其中也包括在台灣招募,其三亦云:“羽書如流星,請援來百蠻”〔10〕,可證官府到百蠻之地——台灣徵兵。另外,《後從軍行》之五說“昔赴常山縣,今往衢州城”,也提到了浙江的兩個地名。因此,陳肇興的前後從軍行詩,主要書寫台灣山賊應官府之招募,渡海至浙江一帶從軍的過程和經歷。《後從軍行》五首其一:
“封侯無相骨,際會須風雲。君看牧羊兒,一勝拜將軍。粵西有巨盜,十載煙塵昏。蔓延至浙水,召募急如焚。投轅授旗甲,萬馬如蜂屯。男兒身許國,生死安足論。努力事戎行,及時當樹勳。”
主要寫男子應召從軍的背景和意義。“粵西有巨盜”“蔓延至浙水”,寫太平天國起義,男子應召從軍。一個牧羊人,尚可一戰成名,拜為將軍。際會風雲,封侯在望。末四句勉勵男子要不畏生死,以身報國,抓住機遇建功立業。又《前從軍行》九首其三:
“八尺生番布,裁為戰士衣。鳥槍白如練,能擊飛鳥飛。出門別親故,有淚不肯揮。英雄期馬革,何用室家為。”
首二句言以生番之布裁為戰士之衣。生番是清人對台灣未歸附管轄的原住民的稱呼。三四句寫男子槍法好,能擊中飛鳥。五六句寫男子與親友告別,淚不輕彈。末二句言其馬革裹屍之志。同治元年,戴潮春事件爆發,陳肇興作《感事述懷集杜二十首》,其序云:
“僕本恨人,時逢喪亂。竄身窮谷,跣足空山。忍死以待王師,抆淚而呼子弟。效班彪之論命,欲悟隗囂;值錢鳳之洩言,幾危溫嶠。東奔西走,晝伏宵行。聽砲礮之聲,則淚隨響落;望旌旗之色,則魂逐雲飛。於焉取杜詩而讀之,茫茫百感,如在目前;渺渺千秋,如逢夙構。淒風苦雨,悉古人已涉之途;斷簡殘編,即我輩欲宣之蘊。爰尋章而摘句,因會意以成文。有唾皆珠,無牙不慧。蓋家國之慨,前後同歸;亦哀怨之音,古今一致云爾。”〔11〕
戴潮春事件爆發前夕,陳肇興奉命到南投縣集集境內的牛牯嶺召集義民,隨即因戴氏攻陷彰化而無法回家,滯留山中達兩年之久。詩即作於此間。詩序表達了作者集杜詩二十首的創作背景和思想情感,歸納起來主要有:一是時逢喪亂,竄身山谷;二是東奔西走,晝伏夜行,動員各莊子弟協助官軍,正如東漢班彪作《王命論》以勸隗囂一樣。聯絡各莊子弟之事洩密,幾乎危及自身,就像東晉錢鳳洩言,差點給忠臣溫嶠帶來危險那樣。三是對戴氏攻陷彰化等地感到痛心。聽見敵軍槍炮聲就落淚,看到戴氏紅旗插遍全城就驚心。四是取杜詩而讀之,有家國之慨,前後同歸之感。五是尋章摘句,會意成文,傳達哀怨之音。陳肇興《感事述懷集杜二十首》即由此而作。
同治元年,陳肇興又作《自許厝寮避賊至集集內山,次少陵〈北征〉韻》,可以說是清代台灣詩歌史上的奇特之作。杜甫《北征》作於唐至德二年(757)閏八月,主要描寫了自己從鳳翔回鄜州羌村省親的見聞及所感所想,形式上是詩歌,內容上則更像是寫給肅宗的陳情表,結句“煌煌太宗業,樹立甚宏達”,表達了對肅宗中興的期望,堪稱杜甫詩史的代表作。陳肇興次韻北征則主要描寫了自己僻居集集內山的生活及所思所感。形式上和杜甫《北征》一樣,全詩共70韻140句,末段云:
“嗟予走空山,於今已五月。一息氣尚存,此念未容絕。如何螻蟻輩,偏覺肝腸別。甘心為異類,不復憂蕩析。攘攘著黃巾,為厲及嫗妲。四顧遍豺狼,保身慎明哲。豈不思請纓,空手難為裂。撫景自酸辛,吟詩聊度活。寂寂紅葉山,遙遙紫薇闥。此身雖在野,此心唯向闕。安危大臣在,金甌豈患缺。衹憂道路長,獻策終不達。”〔12〕
作者僻居集集內山至此已近半年,對戴氏之亂也多有思考:一是戴氏螻蟻之輩如何甘心成為異類,不顧動盪離散,釀成諸多生離死別;二是面對豺狼橫行,世人多明哲保身,並非不想請纓,衹是無奈空手難補天裂;三是此身在野而忠義不變,衹要朝廷大臣在,國家就不可能分離,唯一擔心的是無法獻策朝廷。“安危大臣在”,語出杜甫詩《去蜀》,本指嚴武,此喻擔當社稷安危的大臣。
陳肇興之後,金門詩人林豪也作《九日集杜》《集杜再題吳修軒遺稿》。前一首云:“干戈衰謝兩相催,並馬今朝未擬回。白日放歌須縱酒,百年多病獨登台。無邊落木蕭蕭下,但見群鷗日日來。一臥滄江驚歲晚,教兒且覆掌中杯。”〔13〕詩以杜甫《九日五首》為題,集杜詩《九日》《又送》等八詩而成,抒其遲暮衰病之感,亦見情真。後一首云:“數篇今見古人詩,借問苦心愛者誰。庾信平生最蕭瑟,杜陵遠客不勝悲。同舟昨日何由得,故國平居有所思。陶冶性靈存底物,風流儒雅亦吾師。”〔14〕本詩以集杜的方式評價其友人吳希潛詩集《東溟草》。《東溟草》已佚,但由本詩可知,蕭瑟悲涼乃其主要風格。林豪另作《奉題吳修軒東溟草》《清明日祭亡友吳修軒》,可見吳修軒著有《東溟草》。吳希潛,字修軒,湖南石門人,生員,淡水廳幕,同治六年(1867)卒,著有《東溟草》,未刊。
三、陳肇興杜詩接受的文化史意義
1.陳肇興杜詩接受繼承了杜甫忠君愛國的儒家思想
杜甫遭遇安史之亂,陳肇興則經歷了戴潮春之亂,雖時空各異,但處境相同。陳肇興《憶故居》詩云:“張良去國家初破,杜甫遊秦盜正驕”,以韓國被滅張良逃匿和杜甫遭遇安史之亂自擬,同遇家國之慨,所謂“家國之慨,前後同歸”〔15〕。蘇軾云:“杜子美在困窮之中,一飲一食,未嘗忘君,詩人以來,一人而已。”〔16〕又云:“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17〕羅大經《鶴林玉露》謂東坡又曰:“‘《北征》詩識君臣大體,忠義之氣,與秋色爭高,可貴也。’”〔18〕經蘇軾發明,忠君愛國遂成為杜甫思想的定評,並廣為世人接受。和杜甫的忠義思想一致,遠在台灣的陳肇興也表現出忠君愛國的思想傾向。其忠君愛國思想,一是表現為王朝國家認同感。作為清朝儒學教育的產物,陳肇興對清王朝具有強烈的國家認同感。《感事述懷集杜二十首序》云:“效班彪之論命,欲悟隗囂。”〔19〕《三月十六日奉憲命往南北投聯莊遇亂避居牛牯嶺即事述懷》詩云:“艱難出簡書,慷慨論王命。”〔20〕《葭月二十六日喜晤石莊兼話大甲官軍捷信》詩云:“曾將王命論班彪,舌爛唇焦語未休。”〔21〕《卜居》詩云:“抑將說隗囂,辯論窮反復。”〔22〕《感事述懷五排百韻寄家雪洲兼鹿港香鄰諸友》:“苦將王命論,勸與聖人氓。”〔23〕西漢末年,王莽敗亂,群雄爭起,其中隗囂擁隴自重,欲割據一方,班彪憂時傷世遂作《王命論》,勸說隗囂等人相信天命,天命在漢室。陳肇興以戴潮春比喻為隗囂之流,更以此勸說各莊頭人聯合起來擁護官府、支援官軍,說明陳肇興對清王朝具有鮮明的國家認同感。二是提出忠義就是自保一方平安。《北投埔義士林錫爵招同林文翰舍人、邱石莊、簡榮卿孝廉、洪玉崑明經及各巨姓頭人宴集倚南軒,計議防亂事宜,即席賦贈》詩云:“壬戌二月二十二,春風習習花明媚。……人生浩氣秉乾坤,報國何須權與位。但教友助循古風,自保一方即忠義。”〔24〕“壬戌”,即同治元年。這年二月,陳肇興到北投發動各莊頭人聯合起來防亂,勸說各莊頭人自保一方平安,認為報國無須權重,“自保一方即忠義”〔25〕。又《祭旗日示諸同志》詩云:“方將騁中原,先鞭追祖逖。否則保一方,山川為生色。”〔26〕要麼像東晉祖逖那樣馳騁中原,要麼自保一方平安,山川生色依舊。在戴氏之亂中,陳肇興通過詩歌創作書寫了其忠君愛國之志,正如其次韻北征詩所說“此身雖在野,此心唯向闕”。〔27〕表明杜甫忠君愛國的儒家思想在千年之後、千里之遠的台灣得以傳承。
2.陳肇興杜詩接受代表了清代台灣地區杜詩傳播的最高成就
通過以上的梳理,我們發現:一方面,陳肇興繼承了杜甫“以詩紀史”的傳統,正如連橫《台灣通史》卷三十三謂:“戴潮春之變,城陷,肇興走武西堡牛牾(當作‘牯’)嶺,謀糾義旅,援官軍,幾頻於險。集集為內山要隘,民番雜處,俗強悍,不讀書。肇興竄身其間,激以義,聞者感動。夜則秉燭賦詩,追悼陣沒,語多悽愴,題曰《咄咄吟》。”〔28〕另一方面,陳肇興在仿杜詩、集杜詩和次杜詩的創作上,也表現出高度的自覺,尤其是次杜甫《北征》,堪稱千年後第一人,是杜甫詩歌在台灣傳播的最高成就。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上云:“長篇最難,晉、魏以前,詩無過十韻者。蓋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序事傾盡為工。至老杜《述懷》《北征》諸篇,窮極筆力,如太史公紀、傳,此固古今絕唱。”〔29〕乾隆《御選唐宋詩醇》評杜甫《北征》“以排天斡地之力,行屬詞比事之法。具備萬物,橫絕太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有五言,不得不以此為大文字也”。〔30〕以上兩段引文,都說明後世幾無次韻杜甫《北征》之作,但“渺渺千秋”之後,遠在台灣的陳肇興卻次韻其後,正如台灣知府陳懋烈《陶村詩稿題詞》之三云:“浣花溪畔少陵祠,絕代詩才賦亂離。誰料千年才更出,有人繼和北征詩。”〔31〕可謂杜甫《北征》之後,一人而已。
3.陳肇興杜詩接受是清代中期以來杜詩接受史的重要組成部分
陳肇興對杜詩的接受具有明顯的自覺意識。如:
悽愴杜陵叟,流離遼海客。家鄉在何處,遠望淚沾臆。〔32〕(《三月十六日奉憲命往南北投聯莊遇亂避居牛牯嶺即事述懷》)
拾橡杜陵叟,負薪朱買臣。悲歌聊度日,不敢怨清貧。〔33〕(《山居漫興》)
吾寧學杜甫,悲歌以當哭。〔34〕(《卜居》)
狨啼鬼嘯人蹤斷,杜老悲歌空自歎。〔35〕(《相逢行贈曾汝泉》)
可見,“悲歌”是陳肇興杜詩接受的指向,正如前引《感事述懷集杜二十首序》所說“蓋家國之慨,前後同歸;亦哀怨之音,古今一致云爾”。〔36〕
陳肇興杜詩接受還表現在其“以詩紀史”的創作實踐中。除前面所論仿杜、集杜、和杜外,《陶村詩稿》七八卷即為其記錄戴潮春事件整個過程的詩歌合集。如同治二年二月,作詩《花朝喜聞官軍羅山大捷嘉圍以解》:“橫海誰登大將壇,指揮萬騎入羅山。民能死守真知義,賊縱生逃半不還。報國有心欣得間,請纓無路且偷閒。百花滿眼添生意,似為官軍一破顏。”〔37〕清軍收復嘉義,陳肇興心情無比高興。“百花滿眼”二句,狀其欣喜之情,與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絕似。林耀亭《重刊陶村詩稿序》云:“讀至七八卷,覺當日戴萬生之亂狀歷歷如現,可藉以知台灣往昔之史跡。其關係於文獻,固不少矣。”〔38〕楊珠浦《陳肇興先生略傳》亦云:“迨同治元年戴萬生變,先生慨然投筆從軍。彰城陷,隻身冒險,逃入集集。日則奮練強悍民番,援官軍誅叛逆;夜則秉燭賦詩,追悼陣亡將士,語多忠誠壯烈。”〔39〕
綜上分析,杜甫詩歌在台灣的傳播始於清代大陸宦台文人,至晚清而表現為台灣詩人的主動接受,其標誌即為李逢時的讀杜詩、陳肇興的仿杜、集杜和次杜以及林豪的集杜詩,其中尤以陳肇興的杜詩接受最為突出。陳肇興組詩前後《從軍行》作於太平天國運動爆發期間,而集杜二十首、次韻北征作於戴潮春事件爆發期間,背景不同,但忠義之情一以貫之,充分表徵了其崇尚杜甫忠君愛國之情,陳懋烈《陶村詩稿題詞》之二云:“數載書生戎馬間,杜陵史筆紀瀛寰。采風若選東征集,咄咄吟中見一斑。”〔40〕見其“詩史”意義。陳肇興杜詩接受是杜甫詩歌在台灣傳播的重要標誌,反映了杜甫詩歌在台灣傳播的基本面貌。同時,陳肇興杜詩接受還是清代杜詩學盛行的主要表徵之一,是清代中期以來杜詩接受史的重要組成部分,應當納入其杜詩接受史予以考察。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閩台海疆文學文獻整理與研究(1602-1895)》階段性成果,批准號:21&ZD272
注釋:
〔1〕蔣寅:《李杜優劣論背後的學理問題》,《文學遺產》2022年第1期,第31頁。
〔2〕王忠孝:《惠安王忠孝公全集》卷十,陳慶元主編:《台灣古籍叢編》,第二輯,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354頁。
〔3〕朱景英:《海東劄記》卷四, 陳慶元主編:《台灣古籍叢編》,第四輯,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173頁。
〔4〕全台詩編輯小組編:《全台詩》第3冊,台灣文學館2008年版,第67頁。
〔5〕同〔4〕,第69頁。
〔6〕全台詩編輯小組編:《全台詩》第4冊,台灣文學館2008年版,第279頁。
〔7〕同〔6〕,第280頁。
〔8〕李逢時《泰階詩稿》,陳慶元主編:《台灣古籍叢編》,第七輯,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88頁。
〔9〕〔10〕全台詩編輯小組編:《全台詩》,第9冊,台灣文學館2008年版,第264頁。
〔11〕〔19〕同〔9〕,第283頁。
〔12〕〔27〕同〔9〕,第282頁。
〔13〕同〔9〕,第332頁。
〔14〕同〔9〕,第352頁。
〔15〕同〔9〕,第278頁。
〔16〕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五十二《與王定國四十一首》之八,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冊,第1517頁。
〔17〕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十《王定國詩集敘》,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冊,第318頁。
〔18〕羅大經:《鶴林玉露》丙編卷六,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41頁。
〔20〕〔32〕同〔9〕,第269頁。
〔21〕同〔9〕,第290頁。
〔22〕〔34〕同〔9〕,第280頁。
〔23〕同〔9〕,第303頁。
〔24〕〔25〕同〔9〕,第268頁。
〔26〕同〔9〕,第295頁。
〔28〕連橫:《台灣通史》卷下,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688頁。
〔29〕何文煥:《歷代詩話》(上),中華書局1981年版, 第411頁。
〔30〕莫礪鋒主編:《御選唐宋詩醇·杜甫》卷二,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53頁。
〔31〕陳肇興:《陶村詩稿》附錄, 陳慶元主編:《台灣古籍叢編》,第七輯,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360頁。
〔33〕同〔9〕,第272頁。
〔35〕〔36〕同〔9〕,第288頁。
〔37〕同〔9〕,第294頁。
〔38〕同〔31〕,第359頁。
〔39〕同〔31〕,第364頁。
〔40〕同〔31〕,第360頁。
(全文刊載於《中國評論》月刊2024年10月號,總第322期,P116-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