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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說語文學、古典學與“中國古典學”

2024-05-12 13:04:10
  中評社北京5月12日電/據文匯報報導,19世紀,誕生了超越古典語文學的德國古典學研究範式:在以語言和文獻研究為主的古典語文學之上,增加了古代歷史研究和古典考古學二項新的學術內容。當年傅斯年先生所用心倡導的“歷史語言研究”,便是歷史學和語文學研究。

  子曰:“必也正名乎!”近年來,筆者一直嘗試著要為語文學(Philology)正名,努力想要說清楚何謂語文學,如何語文學;還曾主持編譯過一部《何謂語文學?現代人文科學的方法和實踐》(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的教材,但至今依然覺得心有餘而力不足。我們面臨的首要困難還是怎樣才能給Philology正名,為它找到一個大家都能認可的名稱。以前有“語學”“言語學”“古文字學”“語言學”“歷史語言學”“語文學”,甚至“小學”“朴學”等眾多名稱,都曾被前賢們用來對譯Philology,這給今人捉摸、理解語文學造成了莫大的困惑。例如,傅斯年先生曾將他理想化地設計的Institute of History and Philology,定中文名為“歷史語言研究所”,可是,長期以來後人並不很明白他當年所用心倡導的“歷史語言研究”到底是歷史學和語言學研究,還是歷史語言學研究,很少有人會想到他所說的歷史語言研究其實是歷史學和語文學研究。

  進入本科專業目錄的“中國古典學”

  根本說來,語文學是一門從事文本或者文獻研究的學問。文獻學可與語文學中的textual studies或者textual criticism、Quellenforschung等分支學科相應。但是,語文學,特別是在弗裡德里希·沃爾夫(1759—1824)以後,其研究範疇遠遠超越文獻學,它不但包括語言學、歷史學的內容,而且還包括文學、哲學、民俗學、古文字學和考古學等研究領域,最終形成為超越了古典語文學的德國古典學(Altertumswissenschaft)。

  於19世紀的德國學界,語文學曾被劃分為“詞之語文學”(Wortphilologie)和“物之語文學”(Sachphilologie)兩大門類,“文獻學”或可與“詞之語文學”,或者“文本語文學”相應,但它通常不包括“物之語文學”的內容,後者還包含古物學、考古學、碑銘學和古文字學等許多不屬於文獻學所研究的內容。不得不說,堅持用語言學或者文獻學來翻譯、指稱語文學,表達的或更是一種個人的學術情懷,但其實際效果卻是對語文學的一種限制和矮化。

  近十餘年來,“古典學”於國內多所著名高校內興起,生機勃勃,它不但是中國人文科學界一個異軍突起的新領域,也是高校為強調人文學術基礎和博雅教育而上演的一場重頭戲。起初,古典學的興起主要是出於對西方古典學及其研究對象西方古典文明和思想的推崇,嘗試要把對西方古典文明的學習和研究,作為中國高等院校之人文學術和通識教育的重要內容,引進中國高等教育的體制中;而晚近幾年,中國學界對古典學的重視更多表現為對“中國古典學”的熱情倡導,要將新世紀以來中國大學校園內層出不窮的“國學”研究,借助西方古典學的既定學科範式和學術規範,進行學科上的整合、改造和創新,以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古典學學科。這樣的努力無疑是非常必要和有意義的。最近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申報的“中國古典學”本科專業成功獲批,並進入教育部《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目錄》(2024年),這是一件可喜可賀的大好事。

  令人疑惑的是,眼下雖然人人爭說“古典學”,可每個人都對古典學有著自己的定義和理解,大家似乎都做著不一樣的古典學。顯然,與語文學一樣,古典學也是亟需要“必也正名乎”的一個概念。一個常常被大家忽略的事實是,所謂古典學其實就是語文學。

  傅斯年所說的“兩種古典語學”

  西方古典學這個名稱或是直接從英語的Classics或Classical Studies翻譯而來,可在歐洲近代學術史上本來並沒有這樣一個學科。其作為一個學科主要是在北美大學中興起的,可與之相對應的學科,於歐陸的傳統中應當就是“語文學”,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古典語文學”(Classical Philology)。

  最近,德國近代語文學大師維拉莫維茲(1848—1931)一部經典著作之漢譯的修訂本出版,標題作《古典學的歷史》,而其封面右側標誌的德文原標題卻是Geschichte der Philologie,譯言《語文學史》,顯然,於此譯者對“古典學”和“語文學”不加區別,這也可能是受了英譯本標題的影響。維拉莫維茲的《語文學史》最初出版於1921年,到了1982年才被譯成英文出版,題為《古典學術史》。與此類似,德國古典語文學家魯道夫·普法伊費爾(一譯法艾費,1889—1979)的大作《古典學術史(上卷):自肇端諸源至希臘化時代末》(1968),其德文版標題也是《古典語文學史》(1970)。無疑,當下被人們習慣稱為古典學家的維拉莫維茲和普法伊費爾,本來都是古典語文學家,他們的著作討論的都是古典語文學的歷史。

  還有一個類似的例子是,尼采曾是瑞士巴塞爾大學的古典語文學教授,可當下他也被人稱為“一名古典學家”。2014年,德國學者編集、出版了一本討論作為古典語文學家的尼采的語文學水準、方法和成就的論文集,其英文標題就是Nietzsche as a Scholar of Antiquity(《作為一名古典學者的尼采》),而這本書的漢譯者則把它譯作《尼采作為古代文史學者》。其實,這書名中的Antiquity指的是西方的“古典”,與德文的Antike,或者Altertum相應,“作為一名古典學者的尼采”對應的應該是“作為古典語文學家的尼采”,所以,英文中的“古典的學者”對應的或是德文中的“ein klassischer Philologe”,或者直接是“ein Altertum swissenschaftler”。這個例子表明,不只是中國學者,就是德國學者,眼下亦都有意無意地將“古典語文學”與“古典學”和“古典學術”等而視之了。

  古典學原本是一門從事對西方古典時代之二種古典語言,亦即古希臘語和拉丁語,以及用這二種語言寫成的古代文明之經典文本[文獻]研究的學問。傅斯年曾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說:“歐洲近代的語言學在梵文的發見影響了兩種古典語學以後才降生,正當十八、十九世紀之交。”他說的“兩種古典語學”便是指古希臘語文學和拉丁語語文學,它們在歐洲近代新語文學和比較語文學形成之後,也曾被稱為“舊古典語文學”(Altklassische Philologie),其研究對象大致是從公元前8世紀至公元後7世紀內的古希臘文和拉丁文經典文獻。

  古典語文學主要是一種文本語文學研究,它從研究語言、文獻著手,進而研究其歷史、文化、宗教和思想等古代文明,它當然可以被認為是古典學研究。但是,如前所述,與我們今天所說的“古典學”更接近的一個學科名稱應該是德國古典語文學傳統中出現的“Altertumswissenschaft”,或“Altertumskunde”,譯言:古典學。這是沃爾夫首先提出的一個新概念,他在以語言和文獻研究為主的古典語文學之上,增加了古代歷史研究和古典考古學二項新的學術內容,使古典學的研究不只是書面的語言文化研究,而且還是物質的文化和文明研究。

  把專業性、學術性和科學性放在第一位

  長期以來,世界學術傳統中的古典學研究一直以西方古典學為主導,它是研究西方古典時代文明的一門學問,這標誌著歐洲中心主義對於世界學術的持久和重大的影響。近十餘年來,西方世界,特別是北美學界,已開始對這種歐洲中心主義影響下形成的學術傳統進行嚴肅的反思和批判,一些重點大學甚至已經將古典學排除在主修學科之外,或者將古典學改造為“古希臘羅馬研究”“古地中海研究”一類的學科,減弱其作為古典學學術的特殊地位。與此同時,古希臘、羅馬文明之外的其他地區和民族、族群的古典文明的研究,則開始被納入古典學研究的範疇。作為一個全新學科建制的中國古典學正是在這股世界性的學術變革大潮中開始出現的,並於近十年間與西方古典學一起得到了蓬勃的發展。

  然而,與對西方古典學有種種不同的理解一樣,我們今天對中國古典學的理解則更加眾說紛紜,各執己見。有人用心將中國古代文獻學解釋和建構為中國古典學的核心,亦有人將中國古文字學作為中國古典學的基礎,多年前有從事古文字研究的學者提出了新語文學的說法;還有一種較為普遍的潮流是將整體的中國古代文明研究理解為中國古典學;還有人主張將對古代漢語文經典和思想的研究作為中國古典學之核心,或者延續中國的“國學”傳統,將對中國古代思想、經學研究作為中國古典學的核心等等。

  從學術史的意義上說,中國古典學首先是對中國古代語言、文獻[經典]的語文學研究。這樣的中國古典學與早期的西方漢學(Sinologie,Sinology)有很明顯的共同之處,有人甚至直接將漢學稱為“漢學語文學”(Sinological Philology)。雖然漢學現已被中國研究取代,失去了其學術權威意義,並已經在北美的學術體系中處於邊緣位置,但漢學一定是中國古典學必須繼承和創新的學術傳統。

  事實上,與西方之東方學研究的其他分支學科一樣,漢學也是一種典型的“民族語文學”學科。隨著歐洲各民族國家的興起,諸如日耳曼語文學、羅曼語文學、芬蘭語文學、伊斯蘭語文學等民族語文學紛紛興起,它們通常被稱為“新古典語文學”或“新語文學”(Neuphilologie)。包括了古代歷史和古典考古學的德國“古典學”也曾被稱為“古典古典學”(Klassische Altertumswissenschaft),這或是表明一種包括德意志古代歷史和考古研究在內的民族語文學,要算是“新古典學”了。與此相應,我們自己的古典學既可以是一種純粹的以文本為研究對象的漢學式的語文學,也可以是一種包括了中國古代歷史和考古學在內的,同時包括書面語文文獻和物質文明研究的“中國古典學”研究。傅斯年當年倡導歷史語言研究,以此來實現中國人文學術的現代化,他借用的範式就是這種德國式的“古典學”。

  2002年,著名古典語文學家格蘭·莫斯特主編了一本討論語文學歷史和古典學學科性的論文集,題為《學科化古典學》(Disciplining Classics),特別有意思的是,這本論文集的德文標題竟然是Altertumswissenschaft als Beruf,譯言《作為職業的古典學》。莫斯特不但將英文中的Classics與德文中的Altertumswissenschaft完全等同了起來,而且明確表明“古典學”與歐洲其他人文科學學科一樣,必須是一種專業性極強的職業的科學,而不是預言家和先知們擅長的宣傳和說教。所以,不管是從事西方古典學研究,還是倡導和建設中國古典學,我們都必須把古典學“作為一種職業的科學”,把它的專業性、學術性和科學性放在第一位。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來源: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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