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蛇口,袁庚幷不忌諱人家叫他“老闆”,這種對資本家的稱謂用在他的身上似乎蠻恰當的。在前後15年時間里,他像老闆一樣地掌控著蛇口的一切,他一手締造了它,他像父親一樣地塑造它身上的每一個器官,從規章制度到種在坡上的樹,他一心想讓自己的這個兒子與衆不同、前程遠大。在某一時刻,他好像還真的成功了。儘管在離開的時候,他沒有帶走任何東西,但是在靈魂上,他始終是蛇口的主人。
袁庚是中國企業史上某一群體的標本人物。
你很難分清楚,他是一個官員還是一個企業家,他的官銜是蛇口開發區管委會書記,是這個地區的最高行政長官,擁有著公共資源的支配權和政策的制訂及執行權,特別是在蛇口這樣的“試驗區”,他幾乎向中央討到了可以下放的所有權柄。而同時,他又是一家國有控股公司的董事長,招商局在1979年祗有不到1億元的資産,而到他離開時已經是一家資産總值超過200億元的超級公司。這一部分的資産增值,一方面可以被看成是改革和發展的結果,而在另一方面也無疑是壟斷前提下的制度性産物——招商局擁有蛇口開發區的土地開發權。你很難用公平或不公平、合理或不合理來解讀它,在某種意義上,它儼然就是歷史本身。
老一輩的經濟學家宦鄉曾經說:“袁庚之所以搞出個蛇口,就是因爲他對中國的計劃經濟一竅不通、一無所知。”此言被傳媒和袁庚本人一再引用,頗有“炫耀”之義,但是,在史家看來却未必是事實。蛇口的試驗,决非“無知者無畏”式的變革,文化學者余英時在《戊戌政變今讀》中說:“80年代出現了兩股改革力量:一股是執行改革開放政策的黨政幹部,他們的處境和思路,很像清末自强派,是所謂‘體制內’的改革者;另一股則來自知識分子,特別是青年學生。”袁庚是前一類人的代表。炮兵團長出身的袁庚决非不懂政治的“一介武夫”,他應該是1980年代初期中國共産黨內制度變革派的標誌人物,從他創建蛇口工業區的第一天起,他就將之當成了社會改革的試驗場,一開始,蛇口就無比大膽地進行了幹部體制、民主選舉、輿論監督等方面的制度變革,蛇口之所以被人熱切關注,在很大程度上因此而來。1980年3月28日,蛇口在中國第一個正式實行了幹部、職員公開自由招聘制,率先打破了新中國31年的幹部調配制。1983年2月9日,蛇口開始試行群衆直接選舉幹部、考評幹部。1983年4月24日,蛇口第一届管委會15名幹部,經民意推選産生候選人,再經2000多人直接選舉産生。從此,調入蛇口的各級幹部,其原職務級別祗記入檔案,在蛇口實際工作待遇上一律無效,能當什麽,拿多少工資,全靠民意選舉。1986年,蛇口實行民主選舉,有15%的人對袁庚投不信任票,有5名董事當場落選。蛇口實行幹部一年一聘,每年民意考評不過半數者即要下崗,幹部終身制、任命制在蛇口被徹底廢除。
袁庚將蛇口搞成了當時中國最醒目的試驗場,他把自己的政治生命全數壓上,了無退却之意。
袁庚很善於以經濟的高速成長來博取中央的支持,在這方面他可謂深諳中國爲官之道。1982年,他讓人做了一塊很大的標語板,樹在工業區管委會的門口,上面寫著:“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這句標語在一開始引起了廣泛的爭議,1984年,鄧小平視察蛇口,袁庚在陪同彙報時十分“狡猾”地將了鄧公一軍,他用自問自答的語氣說:“不知道這個口號犯不犯忌?我們冒的風險也不知道是否正確?我們不要求小平同志當場表態,祗要求允許我們繼續實踐試驗。”據說,袁庚一言至此,鄧小平和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此後,這一標語風靡全國,成爲當時最著名的改革經典語錄。
美國律法大師羅爾斯曾經說,建立在個人開明基礎上的威權體制,如同“沙上之高樓”,一旦那個威權人物退位或影響力消退,它所具備的進步性便自然而然地消失了。袁庚和他的蛇口,正應驗了這一論斷。1992年,已經75歲高齡的袁庚交出了他管理了15年的蛇口,此後,蛇口迅速地褪去了它的先鋒顔色,僅僅三五年後,便變得“無聲無息”。進入2000年之後,蛇口已全然淪爲一般性的開發區。2004年6月,蛇口開發區被廣東省政府正式下文撤銷,袁庚苦心設計的所有制度一夜烟飛。
袁庚在晚年曾經有過一個喟嘆。他說,他犯過一個歷史性錯誤,讓蛇口錯過了另一種也許更有效率的成長模式。他指的“錯過”是,1981年,以香港首富李嘉誠、巨賈霍英東爲首的13位香港企業家來蛇口參觀,他們提出能否入股共同開發這塊土地,當時,袁庚不假思索地婉拒了。晚年袁庚的遺憾似乎是,如果當初允許李、霍入股,蛇口將被徹底地資本化,或許會獲得更大的經濟活力。
這是一個十分具有寓意性的推演。它似乎表明,在1980年代初期,最具改革精神的中國官員堅信,祗要充分放權和銳意改革,自己是完全有能力搞好國有企業和振興一方經濟的。而到90年代末期,他們已經隱約感覺到,這種體制內的突圍已經遭遇“極限”,或許惟有藉助更爲强大和自由的外來資本的“混血”,才可能構成進一步的推動。蛇口生而太早,因而不可能同時肩負兩個時代的命題。
事實上,每一個强大的個人,當他面對頑固的制度性障礙時,依然會表現得那麽軟弱無力。當袁庚被派遣到蛇口的時候,他的領導者是希望靠他這個“强壯而精明”的武士“殺出一條血路來”,他確實完成了這個任務,而麻煩的是,他居然還想順便完成另一項更重大的任務:在這個新開拓的土地上構築與原來全然不同的制度,這顯然已經超出了他的“使命”。於是,最後的落寞便已經命中注定。
來源:經濟觀察報 作者: 吳曉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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