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門風光

http://www.chinareviewnews.com   2006-08-05 11:29:34  


陳殘雲(右一)
  名震香港的“樂園”

  每一次到達深圳,下了火車,腦海里又浮起塵封的舊影。

  那是50年前,南天王陳濟棠統治廣東的時候,深圳曾經出現過一座名震香港的大賭場。賭場的名稱是“深圳娱樂場”,有人把它稱作“樂園”。它坐落在火車站的西側,規模巨大,設備豪華,除了幾間“樓上銀牌”的番攤館之外,還有輪盤、骰子、牌九等各種賭檔。隨着賭館出現的,有兼放電影的大戲院,有兼營娼妓的旅舍,有茶樓、飯店、西餐廳和“戒煙室”。嫖賭飲吹,式式俱全,大有對賭城澳門取而代之的態勢。

  香港只有變相的賭博,突出的是“快活谷”的賽馬,街頭推銷的馬票、遍佈各處的麻將館,却没有公開的賭場。深圳賭場的興起,的確招引了香港的衆多賭客,對澳門是一個新的挑戰。

  深圳賭場的草織地毯上,曾留下我的一些脚印。那時,我是在香港當店員的文藝青年,帶着好奇心,和一位小同鄉去作一次探奇的旅行。我們是乘火車去的,下了車,步入賭場的通道,接待員態度和藹,笑面迎人,發給客人們每人一張回香港的火車票,一般人發三等車票,像有錢樣子的婦女和男人,則發給二等車票。車票給人的暗示是:輸光了,還能回香港。不賭的人,當然占了便宜,贏了錢,更佔便宜,而賭場的老闆却以此作爲招待客人的手段之一。

  賭場裏的賭客,大都是衣飾華麗的女人,特别是圍坐在輪盤和骰子賭檔旁邊的。它比廣州河南的賭場顯得安静和高貴,女人們的珠光寶氣閃閃發亮,周圍彌漫着俗氣的香水氣味,看得出來,她們有些是富商的妻妾,有些是混迹於上層社會的交際花,有些是風月場中的紅亞姑,有些是家境較寬的老闆娘,有些是“女撈家”,也有普通的家庭婦女。當時的香港婦女,缺乏正當的職業,富裕人家的女眷,常以賭博來消磨自己無聊的日子,深圳是一個好去處。賭場裏專爲女客作了精心的安排,備置了僞裝的金項鏈、金耳環、玉手釧、金戒指和各種“名貴”的飾物,凡是女賭客把自己的首飾輸掉了,賭場的伙伴便無代價的給回她們同樣的贋品,使她回到家裏能保持自己的面子。

  衆多的衣香影麗的女人擠攢在人群裏,增添了賭場的繁華與誘惑的氣氛。但令人觸目的豪賭客人還是富家的闊少爺,國際上的冒險家,在國内官場失意而退隱香島的官僚,投機商人,香港黑社會的頭子,珠江三角洲的“大天二”等等。他們躺在“樓上銀牌”的舒適的房間裏,一面抽着鴉片煙,一面由女招待轉送他們的賭注。餓了,有人端來酒菜,邊吃邊賭,可以日夜安心賭下去;輸了、贏了,都有個數,最後結賬。受到如此奉承的賭客,先要有一筆巨款或支票擱在賭臺上。

  是的,這個充滿酒色財氣的投機者的“樂園”,和廣東的許多賭場相比,都顯得熱鬧、闊氣和安寧。香港的黑社會不敢越境惹它,珠江三角洲不少殺人越貨的匪首也不敢惹它,他們都知道它的後臺老闆是廣東當局的軍政頭子,犯不着“太歲頭上動土”,因而它安然地和澳門競賽,度過了幾年興盛的日子,膨脹了廣東一些官僚和大賭商的腰包。

  抗日戰争的砲火,無情地摧毁了這個名噪一時的“樂園”,頽垣敗瓦的廢墟上,長上了青草野花,誰也記不得野草叢中埋下多少人希望的脚印和失望的眼泪。

  河畔飄起紅旗

  春雷震動着祖國的大地,深圳河畔飄起了鮮艷的五星紅旗,我離開香港,回到了新生的家鄉。火車從深圳車站開出時,我探頭瞭望一下“樂園”的舊迹,依然是蔓草叢生。

  1950年冬天,我國封鎖了深圳邊界,我作爲深圳地區的土改隊長,參與了封鎖。一條30多公里的水陸邊界綫,封住了行人自由往還的脚步,界綫成了鞏衛祖國南大門的長城。

  土改的鑼鼓聲,和貧苦農民“土地還家”的歡笑聲,震盪了深圳河南岸勞苦者的心聲,有些人回到家鄉,分到子土地,安居樂業搞生産。當時香港的勞苦大衆,流幹了血汗也不容易養兒育女,翻了身的家鄉,却展現了一幅可愛的圖景。50年代,有較多的香港同胞和海外僑胞,回鄉定居,就算遇上嚴重的經濟困難,人們對未來的前景,依然具有無窮的希望,不願往外逃。要逃的話是難於阻擋的,沿着漫長的邊陲綫都有“插花地”,許多人領有過境耕作的通行证,還有不少人出海挖蚝、捕魚、捉蝦,也有通行证,去了不回來就行了,誰也擋不住。因此邊防的穩定和鞏固,除依靠邊防部隊龢民兵之外,還要靠群衆的自覺,依靠正確的思想發動和愛民政策。

  人們不會忘記,60年代初期,曾出現過深圳車站的大混亂。省内各地無數人輕信了“自由來往”的謡言,涌向車站,涌向邊界,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樣,冲破了邊防綫,往外流。其後,進行了艱巨的工作,才使混亂的局面平静下來。雖然如此,深圳的農民和漁民,乘此混亂而外流的也不多。他們對未來的生活仍寄予期望。

  十年動亂,許多人有幻滅感,覺得社會主義没有奔頭,不可能改善生活,更談不上富裕。而香港勞動者的生活,他們知道得很清楚,與過去大不相同,它像磁鐵一樣的吸引着他們。於是出現了大量的外流,邊境上許多村莊的精壯男子走了,不走的也放軟手脚,不願耕種了。勸也勸不來,空頭的政治工作並不靈驗,田畦上一些熟了的稻子没人割,海上的生蚝没有人挖,許多土地荒廢。邊境地區的冷落情景,頗令人憂慮。

  黨中央的開放政策,像耀目的陽光,照亮了農民前進的路。深圳宣佈爲特區,幹部和群衆熱烈歡迎。隨之而來的是:允許社隊對香港作小額貿易,允許農民自種的蔬菜、漁民撈到的魚蝦,越境銷售,允許居民早出晚歸的過境做工。跟着出現了“三來一補”,各大隊都辦起了加工廠、與港商合作挖魚塘,合種蔬菜,又可自營商業和運輸業。這一來,邊境的農村顯現了前所未有的新鮮景象。人們積極的勞動,愉快的生活,誰也不會想到外流。

  時間飛快的流逝。經過了幾年的變化和發展,邊境的面貌完全變了樣。合作化初期,我曾經是寶安縣委的副書記,在深圳邊境綫上的許多村莊從蛇口的小漁村,到沙頭角邊界上的小石橋,都留下了我的脚印。現在這些脚印都被新的樓房蓋住了。我當年認識的年青農民、年青的農村幹部,許多人家裏都建造了新式的樓房,添置了華貴的傢具,和應有盡有的家用電器,比我們這一類作家闊氣多了。他們的兒女,白天活躍在建設特區的戰場上,晚上穿上時新的衣服走進夜校,有時又走進迪斯科舞場。人們把開放政策譽爲富民政策,一點都不夸張。

  許多外流香港的人都要求回來,但邊界不是“没掩鷄籠”了,没有獲得農民兄弟的准許,不能再落户。邊界綫的平静、安定和居民心境的舒暢,和邊界對面的搶劫、争奪、以及人們心情的緊張,相比之下,顯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景况,因此它使離鄉别井的人傾心的向往。

  今日邊城漫步

  原來只有幾條小街的深圳小鎮,經過四年多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奇迹般地出現了一座嶄新的大城市,寬闊整潔的大馬路四通八達,建起了17層以下的樓宇一千多幢,建成或在興建中的18層或以上的大厦有70多幢,建立了不少設備和管理都很先進的工廠,許多農村的青年男女,都走進了工廠。這裏同時又涌現了不少豪華的現代化的酒店賓館和度假村,突出的有新園賓館、東湖賓館、銀湖賓館、深灣大酒店、西麗度假村、香蜜湖度假村,海上世界。還有許多新型的大酒樓和大商場;香港、江蘇、深圳合營的香江酒樓,廣州經營的著名的泮溪酒樓,吸引了衆多的顧客;國際商場、環球商場都附有超級市場,這裏面琳瑯滿目的精緻物品,比廣州和别的城市都要豐富。

  舊日的縣城,冷落的小鎮,完全變了樣。我漫步在街頭上,找不到過去我常去買香菸的鋪子,更找不到我在縣委居住過的小房間,和門前的荔枝園。街上,幾條主要的馬路,都被川流不息的汽車佔據了,没有遇上緑燈,休想横行過去。光從香港進來的大小汽車,每天有幾千部,最多的一天上萬部,加上深圳本身和廣州各地來的,車輛爲數不少,使交通顯得异常緊張,塞車的現象日趨嚴重。隨着建設形勢一日千裏的發展,汽車還會大量增加,需要有新的設施和新的管理水平,這又給深圳提出了新的課題。

  我曾遊覽了幾個大商場,既感舒適,又開眼界。商場裏的中央空調,發出了凉浸浸的冷氣,臉上的熱汗一下子消盡了,令人身心暢快。周圍的飾櫃和橱窗,陳列得華美和雅致,不管是色彩紛呈的服裝,款樣新穎的兒童玩具,還是各式各樣的生活用品和家用電器,都令人喜愛。

  走倦了,我曾到香江酒家喝茶,這間華麗的酒家,是目前深圳最高級的。它廳堂寬敞,陳設幽美,既可宴會,又可小酌,還可吃茶點,服務員的態度殷勤有禮,花上5元錢,可以舒服地吃上一頓精美的點心。深圳的食品貴是貴一點,但比起有些城市排隊吃烤鴨,開心多了。

  我曾多次到火車站觀光。車站經常是鬧哄哄的擠滿客人。從九龍半島紅磡車站開來的電化火車,半小時開出一班,半小時到達,帶來了許多客人。他們中有些是轉火車赴廣州的,較多的人則是到深圳公幹或旅遊。生活在香港的中下層人士,難於曬到陽光、吸到田園空氣,興起了深圳的一日游。來香港的外國旅遊者,不少人對中國有神秘感,都想窺探一下中國的“橱窗”。因而車站的長廊,每天都走進無數香港客人。

  從各省市到深圳來的人也絡繹於途。自從鄧小平同志對深圳作了嘉許:“深圳的發展和經驗證明,我們建立的經濟特區的政策是正確的。”來的人更多了。他們來,對深圳增添了力量,增添了光彩,增添了繁榮。但深圳的創業者們,千萬不要因爲客人來多了,讚揚多了,而厭煩,而驕傲,否則,就辜負人們對它的向往和期望了。

  邊城的夜晚很安静,劇場經常演出外省來的歌舞,書店裏忙於招待顧客,音樂茶座坐滿了年輕觀衆,夜校裏燈火輝煌,衆多的人在家裏欣賞彩色電視,青年人白天緊張地勞動,夜晚有自己喜愛的娱樂生活。

  有一晚,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和來自河北的於黑丁夫婦進入了香江酒樓的迪斯科舞場,同去的還有好幾個人。我對於黑丁説:“看看精神污染。”他回答説:“不是精神污染吧?”我們是舊社會的過來人,污染也染不到我們,欣賞地走進舞場。舞場裏坐滿青年男女,舞池射着色彩各异的强烈燈光。配合着震耳欲聾的打擊樂。我們坐在舞池邊喝着冰水。我問黑丁:“是不是精神污染?”他摇頭笑着説:“不是。”這種舞蹈和交誼舞一樣,在不同的場合,不正派的人,可能出現不健康的動作,這是另一回事。

  我不喜歡舞場裏混亂的燈光和刺耳的音樂,坐不多久,我們就走了。我們老年人的生活情趣,和青年人頗有點距離,但我們不宜於以老年人的感情、愛好和欣賞習慣,强求於年輕人。

  夜很静,大街上的汽車聲慢慢沉寂了,奶色的燈光照着夜歸的行人。邊境綫上有一個如此静穆、如此安定的城市,多麽難得啊。生長於小鄉小鎮的人們,簡直像走進了一個虚幻的多彩的夢境。

  小鎮新貌

  國内去深圳的人,都想到沙頭角一游,瀏覽一下這個帶有神奇色彩的小鎮、也可買些廉價的香港物品,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滿足自己的願望。

  從深圳乘車往東走,沿着邊界綫馳行,中間經過一道驗证的崗哨,然後直到關卡之前下車,半小時可到達。持有特許证的車輛,可以駛進鎮内。

  香港人到沙頭角去,同樣要領有港方的通行证。它位於高山之下,碧海之濱,在歷史上是走私的通道,是私梟和匪盗的黑窩,解放以後,由於偏處一隅,没有公路相通,長期成了寶安縣的一個“死角”。鎮内的店子大都關了門,居民生活困苦,街道冷落,行人稀少,一片荒凉景象。鎮外有一個客家山村,精壯男人不多,生産的主力是婦女,貧瘠的耕地,包括界外的插花地,收不到多少糧食,年年完不成征購任務,人們過着勤勞儉檏的日子。

  有過好幾次,我徒步到沙頭角去,看到鎮上的蕭條景况,覺得不是味道。特别是經濟困難的年代,中英街上的港方鋪子,擺滿了鬆軟的麵包,各種精美的食物,逗引着人們的食胃,而我方的鋪子連粗硬的餅子也買不到,心裏感到十分難受。我在村子裏住了一夜,黯然地和縣裏的幹部徒步回深圳。艱苦的日子,貧困的生活,促使人們尋找新的出路。

  路,我們找到了。總結歷史教訓,封關鎖國,死路一條;開放、改革,才是出路。沙頭角的新生,貧困面貌的徹底改變,就是開放政策帶來的新勝利。

  現在,沙頭角裏的中英街,已鋪上光潔的水泥路,港方的鋪户堆放着更多的衣物,而顧客較少。我方的鋪户,裝修得面目一新,有好幾家小型百貨商店,擺滿了趨時的服裝,和各種生活用品,比對面鋪子的貨物豐富多了。

  是的,鎮子上看不見破舊的房屋,泥濘的道路,垃圾成堆的屋墻地。看見的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大樓,有高聳的工業大樓、商業大樓、口岸大樓,還有堂皇的兼有商場和餐廳的碧海賓館,賓館外面的海岸邊,又建有幽雅的海濱公園,擺着盆花和石凳,海風吹來芬芳的氣息,使游樂的人們增添了樂趣。

  海岸邊,還排列着一列6層樓房的新村,共有10多幢。樓房的各個窗臺,大都擺有盆花,像是富裕人家的模樣。5年前還是一個貧窮荒落的小鎮,有那樣多的富裕人家,真使人不敢想象。

  小鎮外面的山村,同樣是一幅日新月异的圖景。有别墅式的小巧精緻的屋宇,有兩層三層的新式樓房,隱没在樓房後面的少數古舊屋子,成了堆放雜物的閑屋了。靠近小鎮門前的荒野,更是群樓矗立,景物新鮮。百貨公司、酒樓、冰室、小食店,相繼出現。商店前面的寬闊馬路和停車場,停放着不少汽車,頻頻轉動的車輪聲,熱鬧的人聲,似乎和中英街上的叫聲相應和。從内地來的旅行團和零散的旅遊者,都有到沙頭角觀光的節目,因爲領不到進入鎮内的通行证,只好在此巡察一下,買點比鎮内稍貴,比深圳稍平的衣物,然後乘車回深圳。越來越人多,新的商場和食物館子便應時而生,人們把它稱作沙頭角的“三家店”。實際上,這裏的建設已和鎮内連成一片,本地的居民有些可以自由往返。

  沙頭角被劃爲特區之後,我作爲普通的旅客,也經常來探訪,往日的一些共同工作的幹部,有的是鎮委的領導人,有的是商場的經理,有的是與外商合作的代理人,他們都穿上了西裝革履,有一派新的風度,人也顯得精明能幹,誰能想到這些土包子是創造新局面的先行者。英明的開放政策,使人變得聰明、智慧、開朗、靈活、有膽識、有本領,能應付復雜的場面,旋轉干坤。

  看到沙頭角的新圖景,我感到無限興奮。讓我對往日艱苦奮鬥的守護南大門的戰友,以及熱愛家鄉、窮不變志的工農兄弟姊妹,致以真摯的敬意。

  作者:陳殘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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