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是很難把握的。它既是有形的,又是無形的。它起碼包含兩方面的內容:一方面是人們在歷史活動過程中所呈現出來的模樣,在人類歷史活動中的任何地方、任何時候這樣或那樣的“模樣”,都是轉瞬即逝的,在人們即將把握的那一刹那,它即成為過去;另一方面則是人們在歷史活動中留下的文化蹤跡,這樣的蹤跡無處不在,天然的石塊經古人稍加堆砌,不起眼的崖壁經古人稍加鑿琢,便都成了文化的蹤跡。由此看來,文化具有多麼特別的不確定性和廣泛性。它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隨波逐流,在人的活動和動作的連續不斷的過程中呈現、興盛、淡漠、消失——每一瞬間都有明明白白的“文化”在,但轉眼之間,已成過去,唯留“蹤跡”。古往今來,多少哲人學者、方家聖賢都試圖將稍縱即逝、閃爍不定的“文化”抓住,並試圖用種種不同的語彙和方式將它描述出來,將它留住,然而,談何容易?他們所描述出來的或長或短、或粗或精的文字以及刻意保留下來的或輝煌燦爛、或古樸粗陋的遺跡,與其說是文化,倒不如說只是已逝的文化的蹤跡。“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要把握文化,真難!
文化又是很難界定的。這是因為,無論其內涵還是外延,都是廓然無形,大而化之的。人們可以在兩個極端意義上使用“文化”一詞,一是指知書識字,通常可以說“學文化”;另一是指區別於沒有經過人化的自然的一切事物,在這個意義上,文化就是人,文化就是社會,文化還是人化了的自然,如人們對於太陽、月亮等純粹自然物的畏懼、詛咒或讚頌,便使太陽成了文化的太陽,月亮成了文化的月亮。事實上,人們往往非常隨意非常寬容地使用“文化”一詞,諸如“青銅文化”、“仰紹文化”、“農耕文化”、“漁獵文化”、“宗教文化”、“戰爭文化”、“核文化”、“歐美文化”、“中華文化”、“客家文化”等等,甚至社會科學術語和人們的生活、學習、工作場所也可以極方便地冠以“文化”二字,如“制度文化”、“法律文化”、“社會文化”、“企業文化”、“校園文化”等等,不一而足。即便在第一種意義上使用“文化”一詞,其內涵和外延也常常變換不定,如說某人“學文化”是指其學習書本知識,而說某人“有文化”時,則不僅僅指其有書本知識了。可見,在文化的內涵和外延無限擴大的過程中,“文化”已經喪失了自身。“文化”在哪里?它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卻又難以捉摸,難以界定。它既存在於已逝去的漫長歲月中人的活動過程和活動樣式中,歷史的人的活動呈現出文化的意義,留下了文化的蹤跡;也存在於今日的人的活動過程和活動樣式中,今日的人的活動呈現出今日所需的文化的意義,還可以使歷史上的文化蹤跡重新復原,呈現出已經逝去的文化。從這個意義上,我們說,不管“文化”在哪里,文化的研究都是大有作為很有意義的。這是因為,這種研究是辯證的:我們追尋到的已逝的陳蹤舊跡,往往是對於今日文化的折光;而我們把握到的今日文化,其實又是某種歷史文化的返照。
要給“文化”下定義是難的,“文化”的涵義太寬泛了,其外延可以無限地擴大,其內涵則可以包羅萬象。同樣,要給文化的研究給定範圍也是難的,無論你從如何恢宏的廣義文化概念出發去考察文化現象,結果總是以某種極其狹小的文化方面去替代那無法涵蓋的比較全面的文化概念,如同人們喜歡以儒家文化替代中華傳統文化,以考古器物或藝術作品替代某一時期某一地域的文化那樣。由此看來,要給客家文化下定義以及為客家文化研究框定範圍也是難的。但這並不重要,因為現代科學方法告訴我們,一門學科不再是定義範圍和結論的集合,而是科學研究過程本身。尤其在現代科學技術飛速發展的今天,學科概念已被衝破,社會科學、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研究中的系統論已經被文學批評家嫺熟運用,“熵的定律”也被作為“一種新的世界觀”用來考察社會文化的各個方面,成為文化研究中用來解釋各種文化現象的重要理論。我們不管這樣進行研究的結果如何,也不管能否做出成就,單就這種把彼此毫不相關的學科聯繫起來的多少有點怪誕的形式本身看來,其意義也是十分巨大的,它不僅打破了文化理論的封閉狀態,也許還反過來影響人們的行動和文化的進程。
因此,在客家文化研究中,我們不必拘泥于某種定義和概念,而應該運用文化多維視野,通過對客家民系形成和發展過程中整個文化環境、文化實踐和文化現象的調查、瞭解、研究、分析,從不同角度和不同層面對其文化的內涵和外延進行開掘和探究,才能獲得一種對於客家文化的總體把握。
一、客家文化與中原文化
客家文化源遠流長,它的根在中原。中原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搖籃,是客家先民的故鄉,客家先民主要就是原先生活在黃河流域與長江流域之間的中原地區的漢族人民。雖然經輾轉遷徙,遷居贛閩粵邊區與當地原住民交流融合、融為一體後,客家民系才得以形成,所謂客家文化也才得以生成,但其根在中原的本質並沒有改變。
我們所說的客家文化是指廣義的文化,即大文化。它包括政治、經濟、語言、民俗、風情等方方面面,換句話說,它是人們在歷史和現實中的一切活動及其樣式。其實,作為客家文化的載體——客家民系本身,也是一個文化概念。客家民系的形成,與同樣主要由中原漢族南遷移民為主體形成的福佬民系和廣府民系有所不同。福佬民系和廣府民系的形成有較明顯的漢族主體性質,因為他們都是由北方漢族政權派遣來的治理該地區的軍政人員及依附、投奔而來的大量北方漢人滯留落籍當地開發創業而形成的,有較明顯的突發生成性。客家民系雖然亦因北方漢族移民的大量進入贛閩粵邊區而形成,但由於這種移民大多為躲避天災和戰亂而進入,且歷時較長,從唐末到明末清初有多次較大規模的進入。因此,客家民系不是突發生成的,其形成過程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儘管如此,伴隨著客家民系的形成而形成的客家文化,依然是中華漢民族文化的一個重要分支,它的根在中原,仍然是不爭的事實。這是因為在漢族移民進入贛閩粵邊區時,在這片土地上聚居的土著與南方地區大多數少數民族一樣,仍處在生產力水準極其低下的刀耕火種階段,被北方漢人統稱為“南蠻”,而黃河長江流域的中原大地卻已經有幾千年光輝燦爛的華夏文明。尤其在經歷秦、漢、隋唐連續幾百年的大一統之後,以中原為代表的中華文明已經達到農耕文明時代登峰造極的程度。因此,在唐末兩宋期間驟然進入贛閩粵邊區的大量漢族移民,憑著其思想觀念、經濟、文化和生產技術方面的優勢,在與當地土著居民的融合或鬥爭中佔據著絕對主導地位。尤其是他們將先進的農耕技術帶進了贛閩粵崇山峻嶺,造梯田、修水利,發展農業生產,帶動當地土著也結束了刀耕火種的落後生產方式,使當地土著的生產力水準產生了質的飛躍,從而在生產方式方面同化了當地土著。在語言和習俗方面也大體如此,因為外來漢族移民所操的以中原古漢語為基礎的中州語言,是一種有文字記音的高度發達成熟的語言,相對於十裏不同音、百里不同調的南方各地沒有文字可記音的土著語言來說,無疑先進得多,也容易學習、容易統一得多。於是,無論漢族移民還是當地土著,要進行互相交流、互相學習,必然以較為先進、較為統一的漢族移民的語言、文字作為工具;於是,代表先進文化的漢族移民得以在基本保持自己的語言和習俗的前提下同化融合了當地土著,同時也在這種同化融合的過程中吸收了當地土著在經濟、文化和生產技術方面的一些有益的養分,以充實、豐富自己的文化體系。客家文化正是在這種長期的同化融合過程中形成的。
客家文化正是以這樣的一種全新的面貌出現在漢族移民新的聚居地——贛閩粵邊區。它既不同於這片土地上原有的土著文化,也不同于漢族移民原有的中原文化。它的形成和成熟其實也標誌著漢民族一個新的民系——客家民系的形成和成熟。
大凡移民異地,創立新家園的新群體都不願數典忘祖而恪守祖居地文化傳統,這是理所當然、不足為奇的。北美洲和澳洲從英國殖民地脫胎而來的美國、澳大利亞等國人至今仍操英國語言,恪守大英帝國傳統文化,有的還承認英國為宗主國,願意做英國女皇的子民。客家人也同樣,他們以炎黃子孫為榮,至今仍沾沾自喜地將族譜修到中原,似乎只有先輩出自中原,血統才顯高貴。他們恪守中原傳統文化,最積極最熱情地弘揚中原傳統文化。客家前輩總是拿“甯賣祖宗田,不忘祖宗言”這句口頭禪教導後代,這是頗有深意的。“祖宗田”是指祖宗留下的產業,“祖宗言”則包括祖宗使用的語言、祖宗的教誨和祖宗的文化傳統等方方面面。這警句式的口頭禪其實是客家先民輾轉遷徙終於在新居地創家立業的經驗總結。因為“祖宗田”對於歷經離亂、輾轉遷徙的人們來說是沒有多大意義的。有些人原先在中原祖地不是有良田千頃、家財萬貫嗎?當戰火燃起的時候不是一切都化為烏有了嗎?“祖宗田”是身外之物,是有形的資產,是搬不動帶不走的;而“祖宗言”則是無形的資產,是可以隨身帶的。客家先民正是懷揣“祖宗言”,鐵腳板走四方,終於在贛閩粵這一方淨土,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他們在新居地實踐“祖宗言”,弘揚“祖宗言”,靠“祖宗言”開天闢地、艱苦創業,為祖孫後代留下了一片賴以繁衍生息的新的“祖宗田”。從這個意義上,我們說,客家人所津津樂道不願忘卻的“祖宗言”,與其說是指大多數客家研究者所強調的客家“阿娓話”——客家方言,倒不如說是指客家人所恪守的中華傳統文化。正是由於漢族移民在新居地對於中華傳統文化的出色繼承和大力弘揚,一個既存中原古意,又沐南國春暉的漢民族的特殊支系——客家民系才得以在中華大地的東南一隅形成,並在較長的一段歷史時期內迸發出勃勃生機;也正是由於海內外諸多客家籍優秀人物的出色表現才足以引起世人的矚目,他們所體現出的所謂客家精神和客家民系所承載的所謂客家文化,才引來眾多海內外專家學者的熱切關注;也正因為如此,客家文化的獨特風采和持久魅力才進一步得到充分的展示和張揚,在世界文化大舞臺閃射出熠熠光采。
客家人世代不忘的“祖宗言”,其實就是千百年來規範中國人的生活樣式的中華傳統文化精髓,包括儒家正統思想和老莊處世哲學等等。例如,儒家以“仁”、“義”為核心的道德準則和價值取向,歷來為客家人所尊崇。無論是客家先民最初進入贛閩粵地區,還是客家人在這一片地區“反客為主”,都注重儒學教化,以“仁”為原則。因此,客家先民的進入沒有給當地土著帶來像美洲印第安人那樣被趕盡殺絕的厄運,無論在典籍記載還是在民間傳說中都沒有客家先民與當地土著械鬥和殘酷殺戮當地土著的記錄。儒家所力倡的以“仁”為核心的人倫綱常,在客家人的道德行為中,首先表現為孝悌、親親等家族宗法道德。早期客家社會是以宗法血緣關係為基礎的宗法制社會。由於客家地區自然村較小等原因,同姓氏同宗族聚居於一個村落的現象極為普遍,時至今日,以宗法血緣為核心的家族制度在客家地區仍普遍存在,人們的宗族觀念仍普遍較強。客家人歷來注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祖宗言”,強調為父者慈,為子者孝,君義臣忠,夫唱婦隨,尊老愛幼,童叟無欺。此外,儒家的“中庸”,在客家人群落中具體表現為忍讓,強調無過無不及,“退一步天寬地闊”;而儒家的“禮”,則體現為親疏、尊卑,長幼皆有序,提倡見利思義,重義輕利等等。
作者: 張佑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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