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南方網 作者:狄馬(知名作家)
看《水滸》,我覺得宋江的造反實際上是一場撒嬌,一場個人向國家權力機關的摔盆子摜碗,一場通過打家劫舍、裝瘋賣傻將自己重新踅回君父懷抱的曲折努力(見《宋江何曾有過忠義》,載《南方都市報》評論周刊7月24日)。簡單地說,這樣的造反實際上是一種手段。沒有新觀念的宋江無論從體制出走多遠,目標就只有一個,那就是招安。為了招安大計的早日實現,宋江甚至不惜令名,動用了包括禦用“二奶”李師師在內的一切人力資源,這種“有違聖德”的做法甚至引起了他的忠實“粉絲”李逵的強烈不滿,但為了整體目標的順利推進,宋江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為了將自己以及他所代表的公司高價出售給趙宋集團,宋江以梁山所有的人馬作抵押,開始了和另一暴力集團———趙宋王朝的艱難談判。
為什麼非要這麼做呢?現在我們知道,宋江缺少的是一種個人主義的價值觀。這種價值觀認為,人自上天得來的生命天然地享有追求幸福和尊嚴的權利;個人應當成為自身價值的最終裁判者,並要為其擔負主要責任。這種價值觀的核心是獨立,是不依賴於他人、社會和國家的自足自立。也就是說,一個人的尊嚴、地位不是由他作為一個集團成員的資格或在該集團中的位置來決定的,而是單純由人的資格獲得的。
若拿這樣一種標準去衡量《水滸》人物的話,宋江可能還比不上被他殺死的閻婆惜。這個流落他鄉的妙齡女子,這個熟悉通俗、民族以及原生態等多種唱法的實力派歌手,這個大宋王朝的“超級女聲”,因老父病故,無錢葬埋,被家母典賣給宋江作丫頭。但她並沒有像那個時代的大多數女人一樣,屈從於國家道德的嚴厲指令,做一個“孝義黑三郎”的無名花瓶。她要在年華將逝之前,盡情享受生命本身的絢爛和美好。說到底,她只想關起門來,過一個正常女人的日子。她不想把生命本身變成一具盛放國家倫理的器皿。
然而,正是這種近乎本能的生活態度刺激了宋江,照亮了宋江生命深處的黑暗、卑微以及像蟻穴一樣的苦毒和虛無。他可以忍受這個女人得寸進尺的物質勒索,但他無法忍受這個女人對他生命信條的藐視和敵意。在他看來,這個女人無意中揭開的秘密,是對他的最大挑釁。於是,他惱羞成怒,揮刀相向。閻婆惜就此離開了我們,享年18歲,但從勇於追求自身價值實現而言,她死有所值,應該開一個追悼會。
第二個具有明顯個人主義傾向的人物是燕青。這個大宋王朝的超級帥哥,這個吹拉彈唱無所不能的當行演員,這個在摔跤、射箭等多項群眾性比賽中榮獲金獎的體育明星,因自幼父母雙亡,被盧員外聘為高級雇員。後因吳用使計,隨主人上了梁山。出生入死,倍嘗辛酸。功成名就之際,卻納還官誥,長揖主人而去。臨別時,他企圖說服主人“尋個僻淨去處,以終天年”,但被盧俊義斷然拒絕。盧說:“自從梁山泊歸順宋朝以來,北破遼兵,南征方臘,勤勞不易,邊塞苦楚,弟兄殞折,幸存我一家二人性命。正要衣錦還鄉,圖個封妻蔭子,你如何卻尋這等沒結果?”燕青笑道:“主人差矣。小乙此去,正有結果。只恐主人此去,定無結果。”言訖,墮淚如雨,浪跡天涯而去。
這個見多識廣、義氣深重的漢子,當初跟隨盧俊義南征北討,只是為補報主人的養育之恩,並不是真的贊同征剿。一旦主人的心願已了,他便只想返還自我,做個嘯傲煙霞的了身達命漢。這種剔骨還父,剜肉還母,為而不爭,功成而不居的精神,唯大智大勇者方能。
當然還有晁蓋。這個梁山基業的重要締造者,這個自王倫以來的第二代領導核心,因不主張招安,而樂得在梁山與眾兄弟行俠仗義,逍遙自在,被今人目為“胸無大志”的“草莽匹夫”。若從傳統政治學的權謀機詐,為進官僚體制不擇手段的功利主義立場上看,晁蓋也許夠不上“深謀遠慮”,但這仍然是一種低級政治學中的庸俗見解。且不說“招安”的動機善惡,單從結果來看,南征方臘,十損其八,108位兄弟只有34人全身而還,連宋江本人都落得個賜酒藥死的下場,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大志”?
問題是,既然閻婆惜、燕青與晁蓋都沒有招安思想,為什麼宋江有?他的招安思想是從哪裡來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不是。是他頭腦里固有的嗎?也不是。根據唯物主義“物質決定意識”的原理,只要養育這種觀念和價值的制度在,這種觀念和價值就不可能一日根除。雖然獨立的精神是否可能在一切地方都被專制主義窒息和鯨吞,是令人懷疑的;但讓所有的人都頂住輿論的壓力,冒著坐牢、殺頭、離婚的危險追求個人的價值自由,同樣是不可預期的。在一個幾千年來,只有加入官僚集團才能獲得保障和安全的社會里,在一個官方壟斷一切榮譽和地位的體制里,在一個除了成為國家薪給人員之外,別的任何行當都隨時有可能遭遇歧視和掠奪的地方,任何時代都只可能是極少數人頂住了利益和安全的誘惑,成為自主精神的守護人。
這麼說,並不是打算對那些揮刀自宮,主動入懷,一朝得勢後便仗勢欺人的人予以寬容,實際上,即使在大宋朝也不是所有的小吏都像宋江一樣地高聳尊臀。看《水滸》,我們知道,征方臘何嘗是宋徽宗的主意?為領王命,宋江不惜喬裝打扮,急急請纓,說動宿太尉保奏,才得到了殺人的許可證。但即使是這樣,如果不探討宋江招安的歷史原因,一味指責宋江的奴僕主義心態,就仍然免不了“苛求古人”之嫌。簡單地說,就是,只有毀壞生產奴僕的專制主義制度,建立一個平等、包容的開放性社會體系,才能使許許多多的宋江不受招安;當然,如其那樣,形形色色的宋江根本就用不著上梁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