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層面：個性特徵的“不變”和經驗認知的“變化”
從首次競選總統起，特朗普非傳統、非常規的個體人格和行為習慣便持續吸引外界關注，而在新一輪總統選舉中，他依然彰顯了過去自戀、張揚的性格，以及作為商人崇尚交易的特質，這些性格特徵也會左右他第二任期的對朝政策。
一方面，多項研究表明，特朗普最大的性格特點是自戀，他對周圍人與環境不甚重視，以自我為中心，這一特點直接反映在他的對朝政策上。曾任特朗普國家安全事務助理的麥克馬斯特在回憶錄記載，特朗普在決定是否與金正恩舉行會談而舉行會議時，并未與幕僚審慎商討，連麥克馬斯特的建議也被拒絕，⑰新加坡“特金會”很大程度上是特朗普個人的手筆。此次就任後不久他便語出驚人地稱朝鮮是“核國家”，進一步印證了其自戀的性格和行事作風，加之此次特朗普在組閣時比上次尤其強調忠誠度，他更容易將自己的主張付諸實施。所以，特朗普上一任時美朝領導人直接會晤模式很可能得以沿襲，出現默認朝鮮擁核的概率也會提升。
另一方面，特朗普作為商人重視交易的特質會繼續促使他尋求與平壤在核問題上達成某種形式的“交易”。有研究對特朗普的心理特徵進行分析後發現，他具有一定的合作傾向、避險傾向和投機傾向，會根據自己需求進行不同方式的博弈判斷，積極抓住機會改變策略從而儘量減少“己方”利益的損失和規避風險。⑱即使上次的美朝“大交易”未能實現，但他并未關上“交易”的大門，所以一旦“特金會”再次上演，重塑“交易”大概率將成為主題。
不過，在與金正恩打了數次交道後，特朗普對朝核問題和平壤意圖的認知有了更深刻的理解，這些經驗一定程度上會重塑他新任期內對朝政策的部分內容。博爾頓的回憶錄記載，新加坡會談後，特朗普發現他理解的“無核化”與金正恩所承諾的“無核化”并非同一概念，所以他要求幕僚整理美國所理解的“無核化”概念，并與金正恩在河內會談上展開交涉。⑲儘管河內會談無果而終，但特朗普認識到了朝核問題的複雜性和艱巨性，對平壤意圖的把握也更為準確。此後他雖沒有公開宣布放棄“大交易”，但事實上已開始對“交易”的內容和方式進行修改。2024年7月，美國共和黨發布的選舉政綱中已經不再像2016和2020年那樣提及所謂“完全、可驗證、不可逆的無核化”(CVID)。美國防部副部長埃爾布里奇·科爾比提出“軍控”可能是一個可以實現的代替無核化的政策目標。入主白宮後，特朗普雖有驚人之語，但并未在朝核問題上有較大實質性動作。這些均反映出他的態度已經從過去的速戰速決轉為長期化處理——“可以等，可以談，可以拖”，同時“大交易”的方式也會向更現實的路徑靠近，比如舉行無核化“中間階段”的討論，即美朝以朝鮮中斷、凍結核武器開發或拆除部分核設施為條件，就緩和制裁進行談判。
綜上，特朗普第二任期內美國的對朝政策可能圍繞以下五方面展開：(1)特朗普會表現出對朝“積極接觸”的姿態，爭取恢復美朝間的對話，但不會過於急切，朝核問題的優先次序會在俄烏衝突和巴以衝突之後。(2)特朗普政府將在對華競爭的通盤戰略思維下擬定對朝政策。(3)特朗普可能在處理對朝關係上更多地尋求俄羅斯而非中國的幫助。(4)特朗普仍傾向於與朝鮮做交易，但不再是一攬子解決的“大交易”模式，而是可能換為一種漸進的、分階段的模式，且美國默認朝鮮擁核可能性明顯提升。(5)特朗普政府的對朝政策工具箱將更加多元化，并得到AI等新技術的加持。當然，目前特朗普重返白宮未久，面臨的國內外問題紛繁複雜，他的對朝政策難免還會受到一些其他變數的衝擊；但相較於拜登任內的僵持局面，特朗普第二任內的美朝關係可能會有更多“暖氣流”，這對緩解近年來半島持續惡化的局勢會起到一定的積極作用。
三、特朗普第二任期朝核問題前景展望
雖然特朗普再次上台後，美國擺出了尋求對話的姿態，但朝鮮仍在審慎觀望。不過，緩解外部制裁壓力以改善內部經濟狀況對朝鮮來說十分重要，所以若特朗普政府繼續釋放善意的話，金正恩也會加以考慮，并在合適的時機與美國重啓會談。但不容忽視的是，制約美朝關係改善的因素依舊複雜嚴峻，無核化的前景仍不容樂觀。
首先，朝鮮“擁核入憲”加大了美朝談判的難度。2023年9月的朝鮮最高人民會議將核武政策寫入憲法，“擁核入憲”意味著朝鮮基本不可能放棄核武器，即使美朝重啓對話，保留核武器將會是平壤的底綫。即便特朗普和金正恩再次會晤，無核化談判的難度相較於他上一任期將明顯增大。且經過了過去三次面對面的會晤，兩國領導人對彼此的瞭解更為深入，新一輪談判會在無核化概念界定、承諾的履行等方面提出更加明確和嚴格的要求，雙方能否克服障礙、達成實質性協議存有很大的疑問。
其次，美國能否接受或默認朝鮮擁核面臨多重制約。一方面，美國政府官員和政治精英中對朝強硬派頗多，華盛頓在無核化問題上對平壤妥協勢必引發較大爭議；另一方面，韓日等美國盟國恐難以接受美國默認朝鮮擁核的結果。韓國外交部在特朗普稱朝鮮為“核國家”後立刻表態稱“朝鮮絕不能擁有核國家地位”。日本政府雖未直接評論特朗普的用詞，但強調了共同努力敦促朝鮮徹底放棄核開發至關重要。一旦美國默認朝鮮擁核，將會極大刺激韓日國內“擁核”的呼聲，增加東北亞核擴散的風險。在國內外阻力仍舊較大的情況下，短期內美國政府尚難改變在無核化問題上的固有立場。
再次，大國協調的缺失導致朝核問題的前景難有起色。朝核問題牽涉多方利益，尤其需要中美兩大國之間的協調合作。然而，自美國開啓對華戰略競爭以來，中美在朝核問題上的合作空間日益縮小。此番特朗普重返白宮，對華競爭的思路依然在延續。特朗普政府的涉外團隊成員，如盧比奧、赫格塞思等更是強調將中國視為“敵人”、鼓吹“新冷戰”的“超級鷹派”。在此情況下，中美在朝核問題上實現大國協調合作的前景不容樂觀。喬爾·威特坦誠地提醒特朗普勿要單純依賴峰會而忽視與競爭對手的合作，他建議華盛頓應優先與莫斯科和北京會晤以獲得支持，并采取更務實的外交步驟，逐步推進談判。⑳
最後，俄烏衝突的結果將是左右朝核問題前景的重要變量。自俄朝結成“準同盟”後，俄烏衝突便和朝核問題聯繫了起來。從特朗普政府對外議程的優先次序來看，俄烏衝突高於朝核問題。目前雖然美俄外長在利雅得會晤後達成了關於結束俄烏衝突的四點共識，但是未來雙方是否能按共識來解決衝突尚存在變數，美俄關係的前景仍存在不確定性。朝鮮現下對外關係的優先是維持與俄羅斯的關係，戰略上也將相當程度配合俄羅斯。若俄烏衝突能得到令普京相對“如意”的解決，俄羅斯或會在朝核問題上一定程度配合美國；但若結束俄烏衝突的進程陷入僵局、俄美關係惡化的話，朝核問題恐將受其牽連。
因此，儘管未來在時機成熟的情況下，美朝接觸或許會恢復，也不排除特朗普和金正恩就無核化達成某種協議的可能。但是制約朝核問題解決的因素依然紛繁複雜，特朗普行事風格亦較為善變，在許多議題上的真實意圖很難揣測。所以，朝核問題的演進前景仍存較多不確定性。同時，在美國堅持對華競爭的總體戰略思維下，期待特朗普政府能够徹底解決朝核問題、給半島帶來真正和平幾乎是緣木求魚。
四、結語
特朗普2.0時代的大幕已經拉開，作為其1.0時代外交亮點之一的朝核問題，很有可能成為他想在2.0時代內鑄就的歷史遺產。不過，特朗普2.0時代面臨的國內外環境相較1.0時代已經發生了較大變化，他對朝鮮也有了更深刻的瞭解。所以，儘管美朝首腦或許會再次會面、重談交易，但迫切性、重要性較1.0時代已顯著下降，交易的形式也不再會是一攬子的“大交易”模式。同時，特朗普的政策工具箱將更加多元和靈活，AI等新技術也會在對朝政策中得以更多運用。不過，朝鮮“擁核入憲”、美國默認朝鮮擁核的難度、中美大國協調的缺失以及俄烏衝突的不確定性等因素仍會制約未來美朝的互動進程。而中國作為朝核問題的重要相關方，在特朗普的第二任期內，需要扮演關鍵角色、爭取戰略主動，與其他相關方努力在維護東北亞和平穩定、促進繁榮發展方面達成共識，并為此開展積極的、相向的合作，衹有這樣才能為半島無核化進程不斷注入動力，使地區的持久和平與繁榮得以實現。
注釋：
①Bruce Klingner, "Timeto Get North Korean Sanctions Right," The Heritage Foundation, November 4,2013, https://www.heritage.org/asia/report/time-get-north-korean-sanctions-right
②Jong Chul Park, "The Prospects for U.S.-DPRK Relationsand U.S.-ROK Coordinationonthe North Korean Policy," The Journal of East Asian Affairs, Vol. 31, No. 2,2017, pp.1-31.
③Edward Luttwak, "It's Time to Bomb North Korea," Foreign Policy, January 8,2018, https://foreignpolicy.com/2018/01/08/its-time-to-bomb-north-korea/
④[美]小約瑟夫·奈：《理解朝鮮的威脅》，《聯合早報》，2017年12月15日。
⑤David Cortright, "Dear Trump: The Iran Deal Worked. Apply the Same Approach to North Korea," New Perspectives Quarterly, Vol. 34, No. 3,2017, pp.19-21．
⑥Stephen M.W alt, "The Neurotic Fixations of U.S.F or eign Policy," Foreign Policy, February 12,2024, https://foreignpolicy.com/2024/02/12/us-foreign-policy-bombing-deterrence-north-korea-nuclear-sanctions/
⑦Nichol as D.Anderson, "America's North Korean Nuclear Trilemma," The Washingt on Quarterly, Vol.40, Iss. 4,2017, pp.153-164.
⑧The White House, "Press Gaggleby Press Secretary Jen Psaki Aboard Air Force One En Route Philadelphia, PA," April 30,2021, 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room/press-briefings/2021/04/30/press-gaggle-by-press-secretary-jen-psaki-aboard-air-force-one-en-route-philadelphia-pa/
⑨박휘락，「미북비핵화협상에서개인수준영향과정도분석 : 트럼프대통령의영향을중심으로」，『아시아연구』，2021 년제 24 권제 3 호，p.184.
⑩곽길섭，「트럼프 - 김정은의이상이몽」，『데일리 NK』，2024 년 11 월 8 일 .
⑪권혁철，「트럼프 , 우크라전끝낸뒤푸틴통해‘북한컨트롤’할수있어」，『한겨레』，2024 년 11 월13 일 .
⑫節大磊：《2024年美國大選與“後-後冷戰時代”的美國外交戰略》，《美國研究》，2024年第6期，第44頁。
⑬Robert C.O'Brien, "The Return of Peace Through Strength," Foreign Affairs, June 18,2024,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united-states/return-peace-strength-trump-obrien
⑭林利民、程亞克：《有關朝核前景的若干焦點問題評析》，《現代國際關係》，2020年第3期，第5-6頁。
⑮Ifang Bremer, "Donald Trump sayshe will reachout to North Korean leader Kim Jong Unagain," NK News, January 24,2025, https://www.nknews.org/2025/01/donald-trump-says-he-will-reach-out-to-north-korean-leader-kim-jong-un-again/
⑯Sung-han Kim&Scott A. Snyder, "Denuclearizing North Korea: Time for Plan B," 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Vol. 42, Iss. 4,2019, pp.75-90.
⑰H.R.Mc Master, Battlegrounds: the Fight to Defend the Free World, New York: Harper Collins, 2020,p.94.
⑱季乃禮、孫佳琪：《特朗普對華心理探析——基於信念體系操作碼的解讀》，《理論與改革》，2019年第3期，第87-88頁。
⑲John Bolton, The Room Where It Happened: A White House Memoir, New York: Sinom&Schuster, 2020, pp. 321-322.
⑳Joel S.Wit, "Trump in Pyongyang?" 38 North, January 31,2025, https://www.38north.org/2025/01/trump-in-pyongyang/
（全文刊載於《中國評論》月刊2025年5月號，總第329期，P91-97）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