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可能加速新興和前沿技術在美國的發展和應用，助力美國維持和擴大科技領先優勢。
硅谷的企業家和投資人，無論是競選前和競選中就大力支持特朗普的，還是特朗普勝選後積極向其靠攏的，都在不斷游說新政府最小化對科技企業的政府監管。政府監管是利用國家強制力來影響企業定價、市場准入、生產、投資等方面決策的行為的統稱。⑪儘管其初衷是提升公衆利益，但在實施過程中也容易引發成本增加、效率降低、創新延緩等問題。
特朗普將放鬆監管視為“讓美國再次偉大”的重要手段之一。在其第一任期內，就確立了每制定一項新法規就廢除兩項舊法規（Two for One）的原則，至任期結束時，據稱事實上達到了“每發布一項新法規就廢除五項半法規”的效果。⑫第二任期伊始，特朗普即頒布《通過放鬆管制釋放繁榮》的行政令，要求每制定一項新法規必須確認至少10項需要廢除的既有法規（Ten for One）。這一思路與硅谷右翼的呼籲不謀而合。下面以人工智能和加密貨幣兩個領域為例。
2025年1月，特朗普簽署《消除阻礙美國在人工智能領域取得領導地位的障礙》行政令，宣布撤銷拜登政府2023年10月頒布的《關於安全、可靠、可信地開發和使用人工智能的行政令》，并要求在180天內制定“人工智能行動計劃”，以維持和加強美國在全球人工智能領域的主導地位，促進美國經濟競爭力和國家安全。⑬而拜登政府人工智能行政令的核心就是建立一套早期算法安全護欄，并對人工智能系統的安全性、透明度、數據隱私保護、算法公平等提出具體要求。特朗普政府以強化美國在全球人工智能領域主導地位為宗旨，放鬆對人工智能系統安全性等方面的監管，將賦予企業更大自由權，來開發和試驗新的算法和應用，推動技術更快迭代，催生新的產業和商業模式。同時合規成本和審批流程的減少，也能降低企業開發人工智能產品的成本，提高競爭力。
特朗普在競選時就宣稱要將美國打造為“世界加密貨幣之都”，顯示出徹底改變美國對該行業“嚴監管”姿態的決心。同樣在1月23日，特朗普簽署《強化美國數字金融技術的領導地位》行政令，成立總統數字資產市場工作組，并要求各部門向工作組彙報應予撤銷或修改的、影響數字資產的法規和措施。行政令還以“抑制創新并破壞美國的經濟自由和數字金融領域的全球領導地位”為由，撤銷了拜登政府的《數字資產行政令》和財政部的《數字資產國際參與框架》。⑭在新一屆特朗普政府中，數個關鍵職位均由對加密貨幣友好的人士擔任，如“白宮人工智能和加密貨幣主管”大衛·薩克斯、財政部部長斯科特·貝森特和被提名為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主席的保羅·阿特金斯。據預計，未來特朗普政府會制定一套較清晰的加密貨幣監管框架，以消除原先監管政策的不確定性，加速加密產品的審批流程，減少對加密貨幣交易所的限制等。⑮這些措施有望刺激更多資金和企業湧入這一行業。
美國率先對新興和前沿技術放鬆監管，將顯著提速相關技術在美國的發展和應用，吸引更多投資和技術人才赴美，無疑將鞏固并增強美國在科技領域的領先地位。
（三）將對他國主權和全球科技治理形成強烈衝擊。
硅谷右翼對技術發展和自由創新的一味追求，以及對建立全球技術霸權的強烈欲望，在美國國家權力的加持下，將產生超越國界的廣泛影響力。這些大型和前沿科技企業和科技資本驅使美國政府為其代言，利用國家對外政策，幫助其技術產品和標準等對外輸出，突破其他國家的主權管轄，削弱國際規則體系、擾亂全球治理努力，以期在全球形成新的科技壟斷。
2025年2月美國副總統萬斯在巴黎人工智能行動峰會上的演講即是這一前景的生動注腳。萬斯在演講中一邊強力推銷美國的人工智能技術，毫不隱晦地聲明要“使美國技術繼續成為全球的黃金標準”、美國企業成為“他國和企業應用人工智能技術的首選合作夥伴”，一邊嚴厲批評其他國家對人工智能技術的監管政策，稱“對人工智能行業的過度監管會扼殺一個正在騰飛的變革性行業”，擔憂人工智能將造成大批人員失業是“搞錯了重點”。萬斯點名批評歐洲的《數字服務法》和《通用數據管理條例》給美國許多最高效的科技企業施加了沉重的監管負擔，并表示“一些外國政府”考慮收緊對美國科技公司的監管是“一個嚴重的錯誤”。⑯
事實上，美歐之間關於歐盟監管美國科技企業的矛盾由來已久。以谷歌、亞馬遜、Meta等為代表的美國科技巨頭在歐洲市場長期處於壟斷地位，賺取高額利潤。歐盟出台了《通用數據保護條例》《數字市場法》《數字服務法》等監管和限制美國企業，並且部分歐洲國家開始徵收數字稅以確保稅收公平。歐盟還制定了《人工智能法案》，對人工智能系統進行分級監管。這些措施都引發了美國企業的強烈不滿。
類似的矛盾與爭執在美國和其他國家間也不鮮見。馬斯克就旗下的X平台收到的內容監管要求與澳大利亞和巴西政府都爆發了激烈的口水戰。
在硅谷右翼的強烈影響下，特朗普政府將采取比以往政府更加有力的措施，推動美國企業海外業務的拓展。馬克·扎克伯格曾公開表示，期待同特朗普總統合作，“抵制世界各國政府對美國公司的追捕和不斷增加的審查要求”。⑰與科技企業結盟的美國政府，會更多動用外交的、經濟的乃至安全方面的手段對外國政府施壓，強力干預他國政府維護本國數字主權和安全、保證本國同類企業生存和發展空間、管理本國網絡輿論環境等的努力。美國的科技企業憑藉強大的技術和經濟實力，可能壟斷一國的網絡基礎設施、大規模收集包括個人隱私、商業機密乃至國家關鍵信息在內的用戶數據、進行信息輿論控制和文化滲透、通過複雜稅務安排侵蝕別國的財政收入等。這些行為，本質上是一種新型的數字殖民，構成了對傳統國家主權的削弱和消解。
同理，特朗普政府也不會參與和推動任何可能約束本國科技企業行動的多邊科技治理進程，這可能引發全球科技倫理的倒退。特朗普已經宣布再次退出應對氣候變化的重要多邊框架《巴黎協定》，并簽署行政令，指示美國退出世界衛生組織。2025年的巴黎人工智能行動峰會，約60個參與國共同發布《關於發展包容、可持續的人工智能造福人類與地球的聲明》，美國也拒絕簽署。科技右翼主張技術發展擺脫道德束縛，美國以自身利益優先，拒絕多邊約束、反對國際監管，固然保障了本國企業在技術探索和應用中充分的行動自由，但一意孤行的技術狂飈很可能會觸發各種各樣的安全風險，在人工智能領域可表現為隱私侵害、算法歧視和系統失控，在加密貨幣領域則可能縱容欺詐、洗錢和恐怖融資。沒有科技大國美國的參與和配合，全球科技治理機制的成效就會大打折扣，防範科技風險、促進科技普惠、平衡科技發展與社會倫理的難度都將顯著增加。
結語
科技右翼力量在美國政治中的崛起，反映了新一輪科技革命和數字化、智能化轉型過程中，美國國內權力的一次重新洗牌。硅谷的科技巨頭們掌握著海量的數據和複雜的算法，能製造強大的智能武器、解鎖生命密碼，還深諳操縱網絡輿論的技巧。他們不滿於被傳統的官僚權力束縛和限制，轉而利用選舉實現對國家權力的駕馭。這一新的現象將深刻影響美國乃至全球的政治、經濟和社會走向。不過一切權力都無法擺脫制約。在美國國內，硅谷右翼衹是特朗普政府中的一支力量，他們仍需與共和黨建制派和MAGA達成協作。在國際社會，其他國家也不會對美國的技術暴走和壟斷渴望視若無睹。在這個充滿變革的時代，如何應對美國科技右翼帶來的衝擊，值得深思。
注釋：
①本表由作者根據互聯網資料整理。
②Curtis Yarvin Says Democracy Is Done, The New York Times, January 18, 2025, https://www.nytimes.com/video/podcasts/100000009910862/curtis-yarvin-says-democracy-is-done-powerful-conservatives-are-listening.html.
③馬克斯·查夫金著：《逆勢者：彼得·蒂爾傳》，中信出版集團，2023年7月，第241-257頁。
④Anna Tong, Alexandra Ulmer and Jeffrey Dastin：Exclusive: Peter Thiel, Republican megadonor, won't fund candidates in 2024, sources say, April 27, 2023, https://www.reuters.com/world/us/peter-thiel-republican-megadonor-wont-fund-candidates-2024-sources-2023-04-26/.
⑤Clare Duffy and Brian Fung：Peter Thiel is backing a new generation of Trump-aligned Republicans, February 9, 2022, https://www.cnn.com/2022/02/09/tech/peter-thiel-facebook-exit-gop-politics/index.html.
⑥Fredreka Schouten：The crypto industry plowed tens of millions into the election. Now, it's looking for a return on that investment, CNN, November 17, 2024, https://www.cnn.com/2024/11/17/politics/crypto-industry-donald-trump-reelection/index.html.
⑦Chris Megerian, Zeke Miller and Colleen Long：Biden warns in farewell address that an 'oligarchy' of ultrarich in US threatens future of democracy, The Associated Press, January 16, 2025, https://apnews.com/article/joe-biden-farewell-address-oval-office-8bc6051c20adc1bc212cdd8be2578624.
⑧Michael Muir：New Defense Companies That Will Boom Under Trump's Presidency, AOL, January 5, 2025, https://www.aol.com/defense-companies-boom-under-trump-232500172.html.
⑨William Freebairn：Analysts, Industry See Ongoing Support for Nuclear Energy in Second Trump Term, S &P Global, November 20, 2024, https://www.spglobal.com/commodity-insights/en/news-research/latest-news/electric-power/112024-analysts-industry-see-ongoing-support-for-nuclear-energy-in-second-trump-term.
⑩Steve Bannon on 'Broligarchs' vs. Populism, Hosted by Ross Douthat, The New York Times, January 31, https://www.nytimes.com/2025/01/31/opinion/steve-bannon-on-broligarchs-vs-populism.html.
⑪N.L. Rose：Political Economy of Regulation, in Neil J. Smelser and Paul B. Baltes eds,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 Behavioral Sciences, Pergamon, 2001, Pages 12967-12970, https://www.sciencedirect.com/science/article/pii/B0080430767047525.
⑫"Fact Sheet: President Donald J. Trump Launches Massive 10-to-1 Deregulation Initiative", The White House, January 31, 2025, https://www.whitehouse.gov/fact-sheets/2025/01/fact-sheet-president-donald-j-trump-launches-massive-10-to-1-deregulation-initiative/.
⑬Removing Barriers to American Leadership i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The White House, January 23, 2025, https://www.whitehouse.gov/presidential-actions/2025/01/removing-barriers-to-american-leadership-in-artificial-intelligence/.
⑭Strengthening American Leadership in Digital Financial Technology, The White House, January 23, 2025, https://www.whitehouse.gov/presidential-actions/2025/01/strengthening-american-leadership-in-digital-financial-technology/.
⑮The Ever-Shifting Landscape of U.S. Crypto Regulation, O'Melveny & Myers LLP, October 18, 2024, https://www.omm.com/insights/alerts-publications/the-ever-shifting-landscape-of-us-crypto-regulation/.
⑯Remarks by the Vice President at th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ction Summit in Paris, France, The American Presidency Project, UC Santa Barbara, February 11, 2025, https://www.presidency.ucsb.edu/documents/remarks-the-vice-president-the-artificial-intelligence-action-summit-paris-france.
⑰Dave Karpf：Peter Thiel Dreams of Empire, The Tech Policy, January 17, 2025, https://www.techpolicy.press/peter-thiel-dreams-of-empire/.
（全文刊載於《中國評論》月刊2025年7月號，總第331期，P90-97）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