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石破茂政府的涉台政策：戰略審慎與準官方強化合作并行
台灣問題在日本外交中日益重要。石破茂上任前後的對台政策有高度連續性，但姿態上略有調整——從在野時的積極挺台，到執政後的謹慎支持，核心立場保持不變。
作為自民黨內資深的安全事務專家，石破茂長期關注台灣局勢，較為親台。2024年8月，他以自民黨前幹事長、前防相身份率領超黨派國會議員團訪問台灣。這次訪問時間點特殊，正值岸田文雄宣布不參加黨選之際，石破茂在台北召開記者會，表態有意參選自民黨總裁。石破茂此行與賴清德及民進黨當局廣泛接觸，并在致辭中提及“今日烏克蘭可能是明日東亞”，當務之急是防止衝突發生，并呼籲“民主陣營并肩發揮威懾力，才能維護區域和平穩定”。這無疑是針對台海局勢，暗示應以強大威懾來防止台灣重演烏克蘭戰禍。當時分析人士普遍認為，若石破茂上台，其對台政策將延續安倍晉三的基本立場，不會有太大變化，即繼續強化準官方的日台合作，支持台灣的安全防衛與國際參與。
石破茂就任首相後，日本政府在台海問題上的基本政策并無重大改變，仍遵循在“一中政策”基礎上的實質合作路綫。2023年底，日本通過的新《國家安全保障戰略》把台灣周邊緊張列為重大關切。石破茂上任後支持繼續加強日本西南諸島防衛部署。在官方言論上，石破茂避免直接刺激北京。在今年3月與王毅會談時，中方嘗試讓日方重申“《中日聯合聲明》等四個政治文件確定的原則以及在歷史和台灣問題上作出的政治承諾”，然而日本外務省卻發表聲明稱石破茂并未提及“尊重中方所闡述的立場”，試圖模糊在台灣問題上的立場。⑩同時石破茂在國際場合繼續強調台海和平穩定的重要性。在2025年2月的日美首腦聯合聲明中，日美雙方再次強調維護台灣海峽和平與穩定。這與2021年菅義偉—拜登聯合聲明、2022年岸田—拜登聲明的措辭一致，顯示日本政府的一貫立場沒有改變。同時繼續通過各種方式密切關注台灣局勢：一方面與美國、澳大利亞等盟友就台灣問題保持協調；另一方面通過駐台機構日本台灣交流協會與台灣當局溝通，支持台灣以觀察員身份參與WHO等國際組織等。石破茂政府實質上延續了安倍以來對台“準官方”往來的力度和慣例。據台媒報道，2025年日本繼續派政界高層訪台，包括自民黨青年局訪台及執政黨議員團參加“雙十節”活動等。
關於所謂的“台灣有事即日本有事”的設想，石破茂也曾提及，并指出在發生緊急情況時，為撤離在台日本僑民，有必要派遣自衛隊的飛機和艦船，需要事先決定使用的基地和器材等，強調具體準備的重要性。此外，他還表示，如果發生台灣有事，對日本而言至少是對美軍進行後方支援的“重要影響事態”，但若進一步升為“存立危機事態”，就“幾乎等同於出動防衛機制”。為此他提倡通過日台合作構建“統合威懾”，主張應平衡威懾與外交，不應徒勞地煽動危機感。石破茂對“台灣有事將自動引發日本存立危機”的說法持謹慎態度，提出美軍使用日本基地介入台灣有事，將是日本遭受中國攻擊的主要導火索。這可解讀為與一些強硬論調劃清界限，暗示對日本直接介入台海問題采取更為謹慎的態度。
未來，日台之間的合作仍將主要通過非官方渠道展開。具體的合作方向可能包括情報共享、提升半導體等關鍵供應鏈的韌性，以及制定緊急情況下的撤離預案等。考慮到日本的官方立場及憲法限制，雙方直接的軍事合作仍將有限。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前統合幕僚長岩崎茂出任台灣行政院顧問一事，儘管日本政府否認官方介入，卻是一個重要跡象，表明雙方在安全保障領域的私下交流與協商正在深化。日台雙方意圖在安全保障領域強化合作，共同應對其所謂的“區域挑戰”，乃至在高級別層面探索實踐“統合威懾”。此類互動無疑將為中日關係及地區局勢的穩定增添新的複雜性。
五、大國戰略競爭背景下石破茂政府對外戰略的課題與制約
首先，石破茂政府要面對國內複雜的政治問題。當前日本經濟面臨諸多結構性課題，包括長達30多年的工資停滯、物價上漲、世界最大的政府債務、社會保障制度面臨壓力等。另一方面，確保防衛費大幅增加的財源依然是重大的政治課題，日元貶值加劇可能導致購買力下降，使問題進一步複雜化。上次大選結果，自民黨與公明黨的執政聯盟失去過半數席位，成為少數執政黨。因此，在確保防衛費大幅增加的財源和修改憲法等具有爭議性的法案和政策方面，如果不與在野黨談判和妥協很難推進。法案審議和預算編制需要耗費大量時間和精力，導致經濟復蘇和政治改革等國內問題很可能優先於外交政策。并且，石破茂本人在自民黨內沒有穩固的派閥基礎，容易受到黨內政治的影響。有觀點指出，其就任後作為改革者的信譽有所下降，內閣支持率也持續低迷。這種政治基礎的脆弱性，使其難以發揮領導力。在輿論方面，日本國民對華感情惡化，成為推進對華接觸政策的制約因素。國民對增加防衛費和修改憲法的慎重意見也根深蒂固。恢復因政治資金問題而喪失的國民信賴也是當務之急。
國內政治的脆弱性，可以說是石破政府外交政策中最根本的制約因素。少數執政黨使其在政策決定過程中妥協成為必然。此外，由於不得不優先應對經濟問題和政治改革等緊迫的國內課題，在外交與安全保障領域發揮大膽倡議所需的政治資本不足，這種情況抑制了石破茂作為“異類”背景可能帶來的大幅政策轉變，使其不得不重視現有政策和官僚機構的延續性。
其次，石破茂政府還面臨對美依附的路徑依賴和謀求戰略自主的矛盾。在拜登政府時期，日本成為美國推行針對中國的“印太戰略”所倚重的主要力量，兩國持續加深戰略上的一體化聯繫，同盟關係顯著提質升級，使日本躋身美國核心盟友之列。然而，隨著特朗普的強勢復出，對拜登政府時期的外交方針進行了較為徹底的轉變，美國的貿易保護壁壘和單邊行動主義明顯增強，美日同盟關係也難維持像之前四年那樣的緊密程度。石破茂的同盟改革思路在美國引發了複雜反應。對其“亞洲北約”提議，美國國務院東亞助卿克里滕布林克明確表示此想法“為時過早”，態度冷淡。有分析人士評論，石破茂精通軍事技術事務，但在安全外交上缺乏經驗，美國對他的大膽構想持懷疑態度。實際上，美國歷來對亞洲盟友自主軍事行動心存戒心，對日本提出駐軍關島、共享核武等頗為敏感。這表明石破茂雖然有志於推動同盟演進，但短期內難獲美方完全認同。
在經濟領域，石破茂政府需應對來自美國的新壓力。特朗普政府對日本采取強硬經貿政策，特別針對汽車和鋼鋁追加徵收24%的“對等關稅”。對日本而言，美國的關稅政策不僅可能動搖日本經濟的根基，更衝擊了日美同盟的互信基礎。日本政府一開始主動放低姿態，積極與美方溝通。但截至2025年5月雙方關稅談判進展艱難，許多結構性分歧迄未解決。美國對日本不予特殊照顧的態度十分明確，石破茂也是強硬表態，稱美國對汽車等產品徵收關稅是“絕對不可接受的”，并重申致力於尋求符合兩國國家利益的協議。《日本經濟新聞》評論稱，美國政府關稅政策的真實目的可能有三個：一是實現美國經濟由消費大國向製造業大國的轉變，二是保持美元匯率處於相對較低水平并確保美元繼續作為全球主要儲備貨幣，三是重建與盟國的防務費用分攤安排。這與美方在談判中對日本提出的要求可一一對應：催促日企加快推進在美投資建廠，敦促日元兌美元匯率升值，以及要求日方提高防務費用開支、承擔更多美國駐軍費用。這三條中的任何一條，都可能對日本經濟構成難以承受之重。
最後，石破茂政府在對華政策上表現出“兩面下注”的矛盾性，即一方面希望通過對話交流維護兩國關係大局穩定，通過經貿合作擴大日本經濟利益；一方面又保持防範、牽制中國，在東海和南海的同時涉足台灣問題。中國勢必將對此持謹慎態度，并強化對日政策的防範性。這種相互的不信任感加劇了雙邊關係的敏感性。特別是在當前台海局勢緊張的背景下，日本若在台灣問題上做出明顯刺激中方的舉動，勢必引發中方的強烈反應，反過來惡化雙邊關係的整體氛圍，導致雙方合作空間進一步壓縮。除非日本能够擺脫路徑依賴，盡可能實現戰略自主，否則短期來看日本調整對華關係衹是屬於戰術性對衝而非戰略性變革，在可預期範圍內不會超出日美同盟框架以及整體右傾的國內政治生態的制約。
六、結語
石破茂政府的外交安全政策體現出日本在大國競爭時代謀求更大自主性的嘗試與困境：既希望擺脫“次級盟國”的依附性地位，又難以真正實現戰略上的完全獨立；既期望在與中國的戰略競爭中保護自身安全利益，又不願完全放棄與中國保持良好經貿關係的可能空間。這種內在張力和政策實踐的複雜性，預示著日本外交戰略的演進將呈現出持續的搖擺與調整，并對未來中美日三方互動及亞太地區安全架構產生深遠的地緣政治影響。未來一段時期，日本如何在堅持同盟、強化自主、穩定對華關係以及應對地區熱點問題之間取得平衡，將是觀察其國際角色和地區影響力的關鍵所在。
注釋：
①“防衛関連予算、GDP比1.8%に上昇 2025年度”，日本経済新聞，2025年4月15日，https://www.nikkei.com/article/DGXZQOUA143B80U5A410C2000000/。
②〔澳〕加文·麥考馬克:《附庸國:美國懷抱中的日本》，于占傑、許春山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
③Glenn H. Snyder, "The Security Dilemma in Alliance Politics", World Politics, Vol. 36, No. 4, 1984, pp. 461-495.
④Glenn H. Snyder, Alliance Politics,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7, p.48.
⑤吳懷中：“‘同盟困境’管理與日本對華關係變遷”，《日本學刊》，2022年第5期，第15-39+148頁。
⑥“石破首相、戦後80年「メッセージ”発出の意向表明 閣議決定経ず」，朝日新聞，2025年3月29日，https://www.asahi.com/articles/AST3Y3SX7T3YUTFK00SM.html。
⑦外務省“日米首脳會談”、2025年2月7日、https://www.mofa.go.jp/mofaj/na/na1/us/pageit_000001_01583.html。
⑧"Shigeru Ishiba on Japan's New Security Era: The Future of Japan's Foreign Policy", Hudson Institute, Sep 25, 2024, https://www.hudson.org/politics-government/shigeru-ishiba-japans-new-security-era-future-japans-foreign-policy.
⑨“中國政府致信石破呼籲攜手應對美國關稅”，共同社，2025年4月22日，https://china.kyodonews.net/news/2025/04/30087d7f2653.html。
⑩外務省“王毅·中國外交部長による石破総理表敬に関する中國側事後発表について”，2025年3月22日，https://www.mofa.go.jp/mofaj/pageit_000001_01741.html。
（全文刊載於《中國評論》月刊2025年7月號，總第331期，P98-104）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