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這二者“救贖”泉源在外與在內之別,我們就可以瞭解為甚麼西方人下意識地永遠要向外擴張,甚至非侵略他人土地與掠奪他人財富不可,而中國人則雖形同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而鮮有願意離開自己家園一步者。凡此皆因各自文化差異有以致之。由此加以引伸,不難瞭解為何在心靈上西方人著重仰望在外的救世主。中國人則強調自我修養(形同莊稼修葺),這是相信“救贖”在內的表現。中國文化精髓乃在“內聖外王”的崇高理想。對於精英與一般凡人而言,其意義乃在自我修養,以期靠自己的耕耘來克服身外的苦難。在佛教傳來中國以後,雖然佛的觀念似乎是外在“救贖”之表現,但佛教仍然著重修行(和尚也憧憬“苦行僧”)。所以與“亞伯來罕”文化(包括基督教、猶太教與伊斯蘭教的範圍)絕然不同。
來自“救贖”在外的信仰之後遺症
“亞伯來罕”文化教導世人如要滿足“救贖”的渴望,必需依靠身外的救世主(神或是阿拉)。因而養成一種對外在“救贖”泉源的依賴感。由此造成對自己毫無信心(已如上述)。貪婪文化之產生,就是在毫無自我信心之狀況下,形成了不奪不安全的習性而來。爭奪而來的財富,相當於外在的“救贖”泉源。但儘管爭奪到手的財富再多,終究不能完全克服下意識的不安全感(恐懼感)。故而“富而不知足”的流弊從而產生。這是表現於個人的現象。在於政府,則更表現在雖霸權在握而猶有“強不能安”之上。
我在兩年前一篇論文中,分析過美國貪婪之風已氾濫成災⑧。小到華爾街一個巨騙名馬道夫(Bernard Madoff)者以老鼠會方式引誘別人巨額投資。結果假投資真行騙,倒賬五十億美金。大到雷門兄弟公司(Lehman Brothers)繼安然公司(Enron Co.)先例惡性倒閉,吞噬了6,910億美金的資產。政壇也不例外,居然有伊利諾州長,公然企圖將奧巴馬當選美國總統以後留下的聯邦參議員遺缺,招標拍賣以求中飽。民間貪婪,表現於醫藥保險被人(包括醫院與醫生)虛報濫用的諸多案件。據專家估計,每年保險公司至少損失1,000億美元以上。還有很多實例,不勝枚舉。但要指出一點,即這些例子表現的不只是貪婪而已。它們表現了一個共同的“富不知足”現象。而這個毛病的背後,正是由於美國人缺乏安全感所致,在宗教沒落後,心靈深處更覺惶恐無依。正如某些人靠大吃大喝來克服不安全感一樣,這些貪婪例子的表現,正是靠聚斂騙奪以填補心靈之空虛無靠。
同樣這種“富不知足、強不能安”感覺,也表現在美國政府與政界的認知上,更有過之而無不及。以財富言,美國以地理關係,土地肥沃、物產豐隆、科技發達,工商業居全球之冠。美元為世界通用之貨幣。富甲天下,莫之與比。然因用兵中東與阿富汗,軍費開銷過大。又自2008年華爾街崩潰以來,經濟一落千丈。失業率高達8-12%,財政狀況捉襟見肘。可是,不但不知自我反躬自問,反將一切罪過推諉於中國經濟威脅。甚至有國會議員試圖立法報復美中貿易逆差。2012年適逢美國總統大選,兩黨競選人,均誓言懲治中國經濟威脅作為取寵於選民之手段。換言之,以美國富甲天下,而不能容中國之富,必須盡力以除之。誠“富不知足”也。
再者,自蘇聯解體20餘年來,美國無疑是當今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超級強權。美國的軍事力量,超過其他各國的總和。不僅軍事基地遍佈全球各主要據點。防衛性與偵察性衛星亦漫佈太空。就像紐約時報(2012/3/12)社論指出,美國仍擁有1,790枚戰略核武器,分別部署各地;另有2,800枚後備核武器。此外,還有3,500枚業已退役的但尚未銷毀的核武器,隨時可再度招回服役,以作奧援。但美國當政者與一般智庫,仍覺處於強敵環伺之下,惴惴不安,尤以“中國威脅”為懷。此無他,美國上下俱無安全感也。應驗了“強而不能安”之諺語。凡此一切,乃由於除了仰仗外在“救贖”泉源以外毫無自信心之弊病作祟。非有大量核武器與擴張軍備不足以克服心靈之不安全感,而這些賴以暫且克服心靈需要之外在泉源,不是永久可靠。因此雖有霸權在握而仍“強不能安”也。
中國文化能起振聾發匱之作用乎
我們以上所提的中國文化精髓“內聖外王”,其中的“內聖”正是“救贖”求諸內的意思。“內聖”也者,即指內在精神修養;完善內心世界。這樣的含義是指克服人間無安全感之道(救贖)不在求諸外。其後果是:內心世界完善以後,心靈不再空虛,沒有必要再靠奪取外來物質財富(或強權)來填補心靈。相形之下,“外王”則是外在的功業建樹,完善外部世界。按照孔子教導,在於個人而言,君子不獨善其身,而須己立立人。在於一個國家而言,則須行王道而遠避爭奪霸權。美國以超強之地位,富甲天下之財力,猶不能安。譬如日日見中國之興起而憂坐愁城。其故安在?一言以蔽之,只知爭霸權,不知行王道也。爭霸權,或許可以滿足填補心靈之無安全感,但終不能服人。所以,既無“內聖”在先,則無“外王”於後。歸根究底,美國要克服它“富不知足強不能安”的痼疾,最終須靠“內聖外王”之解藥。這又必須先有昄依中國文化之先決條件。
其實,“內聖外王”之訓,並非孔子之首創。最早見於莊子《天下篇》。曰:“聖有所生、王有其道。皆原於一(道)”。“內聖”是人格理想。它表現為“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外王”表現為“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蕃息為藏,老弱孤寡為意,皆有以養,……”。
重要的是,“內聖外王”的觀念最早雖來自莊子,而最終成為儒道法三家思想共有的產物。可見它不只是儒家著重的仁人君子之專業,而是一般芸芸眾生俱可奉為內以修身、外以建樹的圭臬。社會成員若俱有這種涵養與抱負,則何愁世人僅知爭奪與無止境擴張以填補下意識無安全感之需要。殆不至“富不知足”矣。至於超強國之如美國者,如接受“內聖外王”之感召,又何患其“強不能安”痼疾終不克哉!
(此文是作者出席尼山論壇提交的論文)
注釋
①請參見Samuel P. Huntington, Clash of Civilizations (NewYork : Simon & Schuster,1996),頁41。德國學者對“文明”與“文化”也有同樣的看法。
②何炳棣,黃土與中國農業的起源(香港:香港中文大學,1969)。
③CHANG, Kwang-chih(張廣直), The Archaeology of China, 3rd ed. (New Haven : Yale University Press,1977).
④本人在今年剛出版的新書對此有交代。請見James C. Hsiung, China into Its Second Rise: Myths, Puzzles, Paradoxes, and Challenge to Theory (Singapore : World Scientific, 2012-April),第一章。
⑤錢穆:中國歷史精神(台北:東大圖書公司,1976),頁133。
⑥F.S.C.Northrop, The Meeting of East and West (NewYork : CollierBooks, 1946).
⑦散見於:熊玠:“從社會和諧之思想比較中西文化差異”,中國評論(香港),2009年5月號,頁33-37;及“‘文明衝突’、華爾街崩潰與全球金融秩序震盪之際看西方文化沒落及中華文化復興之必要”,一篇在2010年10月尼山會議上發表(但並未出版)的論文。
⑧熊玠,“‘文明衝突’、華爾街崩潰與全球金融秩序震盪之際看西方文化沒落及中華文化復興之必要”。
(全文刊載於《中國評論》月刊2012年8月號,總第17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