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一生治學,讀書是生活中的常態,至少比坐火車要多。因而他的內心感念的迸發,常常緣於書中的一段話甚至一句話。例如對王維的詩句“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錢穆就有一種“誦中國詩此十字,亦如讀西方一部哲學書”的感覺,他解釋說:“枯坐荒山草廬中,雨中果落,燈下蟲鳴,聲聲入耳,乃使我心與天地大生命融凝合一……又兼及自然科學,生物學。著語不多,而會心自在深微處。此為音樂人生與數理人生、物質人生之境界不同,亦即雙方文化不同之所在也。”這還不算完,他又由此聯想到自己的一段切身感受以為呼應:“餘在對日抗戰中,曾返蘇州,侍奉老母,居耦園中。有一小樓,兩面環河,名聽櫓樓。一人獨臥其中,枕上夢中,聽河中櫓聲,亦與聽雨中山果燈下草蟲情致無殊。乃知人生中有一音的世界,超乎物的世界之上,而別有其一境。”
類似這種天、人、史合一的內心感受,在錢穆的作品中屢屢可見。有時候,為強調這類感受,他甚至不厭繁瑣地接連舉例和說明:
陶詩:“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狗吠和雞鳴,乃屬自然景象。而狗吠深巷之中,雞鳴桑樹之巔,則自然全化為人文,而雞狗亦成人文中一角色矣。古詩:“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此一風雨如晦之雞鳴,更屬中國人文精神至偉大至崇高一象徵。祖逖之聞雞起舞,則不過師承風詩所咏之一微小表現而已。又如唐詩:“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此村邊之綠樹,郭外之青山,非一極清雅之人文境界乎?又如陶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此一番真意,則不在東籬之菊,亦不在遠望之南山,而在詩人日常生活之心情中。籬菊之與南山,則亦全化入人文,與為一體,而不複有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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