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全民皆蹲,中外皆蹲,但蹲這個動作,自古以來就不雅觀,它太容易讓人聯想到上茅房的姿態。《辭源》解釋“蹲”這個字,一個重要的義項是“踞”。這是個什麼樣的體位呢?坐時屁股著地,兩腿伸直向前岔開,此等動作就叫踞,也稱“箕踞”。
你也許會說,我每天在榻榻米或床上都這麼踞著,舒服得很埃有何不妥?確實,今天你在家裡愛怎麼踞怎麼踞,無礙觀瞻。但在上古時代,這麼做恐怕就會污染他人的視覺感受。唐代以前,人們普遍不坐凳子,公開場合見面會談都是屈膝跪坐在席上。跪久了,膝蓋會疼,有些人為圖舒服,幹脆兩腿一張,一屁股坐在地上,是為箕踞。但問題是,漢民族傳統服裝寬大鬆垮,很容易走光,且古人不穿內褲,因此,箕踞這個動作有在眾人面前自我暴露身體的嫌疑,相當之不雅。
歷史上有個著名的“箕踞”故事,是關於漢高祖劉邦見長者酈食其。當年劉邦來到高陽,召見謀士酈食其,卻不顧端莊,偏偏採用了不雅的蹲姿。《史記·高祖本紀》記載當時“沛公方踞床,使兩女子洗腳”,相當於今天在洗浴中心點了個VIP雙人套餐。以這種暴露淫穢的方式會見德高望重的酈食其,酈食其當然要發火,大罵劉邦“踞見長者”。而比起“箕踞”,更無禮的姿勢是“踞坐”,即坐時兩腳底和臀部著地,兩膝上聳。你想想,一個大老爺們在你面前不穿內褲M字腿打開,你說你能覺著好受嗎。
蹲這個動作的內涵,究竟是何時從“分腿而坐,屁股著地”變為“屈兩腿如坐,臀不著地”,我實在不甚了然。但推想起來,進化後的“蹲”畢竟以腳掌著地,比起之前的腳背和臀部著地,不能不算是一種進步。大概這是由於唐末椅子、凳子等坐具的普遍使用,由“坐”的姿勢逐漸改變而來。到北宋,人們已經習慣於在凳子上垂腿而坐,幾百年這麼坐下來,好不容易把過去腳背著地的習慣改為了腳掌著地。“蹲”的姿勢也由此發生變化,變得與坐凳子的姿態更加接近——今天那些馬路牙子上蹲著的吸煙者們,屁股底下不都像塞了一把隱形的小凳子嗎?
至此,世界上最舒服的姿勢被普及開來了。“蹲”這個姿勢獲得了進化,好處不言而喻,一是既方便又不累,隨時可蹲處處可蹲;二來也不會再因暴露隱私的嫌疑而被視為無禮。不得罪人且舒服便捷,何樂不為。但副作用就是蹲久了,脊梁骨容易直不起來,人容易麻木,久而久之成了“習慣性蹲著”。魯迅在《花邊文學·一思而行》寫道:“假使有一個人,在路旁吐一口唾沫,自己蹲下去,看著,不久准可以圍滿一堆人。”有論者說這文字寫活了看客的麻木神態,諷刺了國民劣根性。不過我橫竪看不出這意思。蹲著,是為了近距離觀察地上的唾沫,絕對的實用主義哲學。眼界和思維接近於何處,目光和姿勢就會趨近於何處。華夏文明腳踩大地,眼看泥土,當然蹲著最相宜。
北京有句老話說,“好吃不過餃子,舒服不過躺著”,我覺著是“舒服不過蹲著”更確切。站著,把錢掙了,此事大不易;跪著,把錢掙了,又太丟份,而且搞不好膝下跪的是算盤,比站著更痛苦。還是蹲著把錢掙了,順便把人生笑看了,最舒服,最暢快。至此,大徹大悟,大破大立。趕在寫完這些胡扯的文字以前,我帶著歉意撥通了那位女性友人的電話,相約下次購物,不“蹲”不散。然後掏出懷中的一支中南海,點燃叼在嘴角,走出咖啡館,深吸一口氣緩緩蹲下,眯起眼睛瞅著北二環路上的飛沙走石。
(來源:網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