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片來源:新華網 |
中評社北京1月28日電/對比以前,春節似乎已經僵死成一種形式
春節臨近,總有人感嘆“年味”越來越淡,似乎這樣便能稀釋又長一歲的恐慌。闔家、祭祖、團圓、互道新禧,本是必然的路數。
林語堂曾寫下一篇文章說:“我不覺回憶到我的童年。當我接觸到水仙的香味,我的思想便回到那紅對聯,年夜飯,爆竹,紅燭,福建蜜橘,早晨的道賀和我那件一年只許穿一次的黑緞大褂。”然而如今比起物質匱乏的年代,春節似乎已經僵死成一種形式。
人們也是更加懷念兒時的年夜飯,因為在某種程度上,春節屬於童年。我的爺爺就是一個“活在童年”的頑童,對於“年味”的儀式感近乎偏執,不看見儀式心裡不踏實。去世的前三天,也就是年三十晚上,爺爺拗著全家人要去唱戲,奶奶一直嘟囔:“歇著吧,非得折騰呐。”爺爺回望一家人:“我若不在此時盡興唱一嘴,恐怕再無機會走動,聚齊這一家人。”
借到縣裡戲台班子後台,攢了一身戲服,爺爺要給全家唱一段秦腔。爺爺穿著奶奶做的深藍色棉襖,胸前和袖口顔色已經褪淡,衣擺一顆紐扣掉了,線頭垂在空中。他只套了一身黑黃相間的褂子,軟塌塌的,後背佝僂的厲害,套著一身大褂,面露難色的試圖挺直脊背,身子顫顫巍巍擺動,看著費了不少事,大爸起身要去扶,爺爺不肯,只好讓他去。
借到縣裡戲台班子後台,攢了一身戲服,爺爺要給全家唱一段秦腔。
爺爺先小步來回踱著,然後開腔,兩句罷,左手先於脖子處懸停,右手齊與胸前,剛勁有力,兩手隨著嘴裡的腔調顫動,又一句唱罷回身探出腳時抬的太猛微傾一下,騰然只晃了晃便重找回了重心。
我第一次聽著不懂的秦腔,莫名淚撲簌簌就下來了。我趕緊仰著頭,怕爺爺或者其他人瞧見。我再看爺爺時,他眉角上揚,雙目圓睜炯炯有神,指節蜷曲,鏗鏘有力,煥發著一股逼人的英氣,後面時聲音已經底氣不足,略微嘶啞,費力的咳了三下,人一下子就疲了。而後滿意的擺擺手。大爸和奶奶忙不迭的攙過來。
他笑的很輕:難得,聚齊了,聽我唱完,回吧。
期間我摸了摸爺爺的手,涼涼的。
老一輩是“年味”的守望者
爺爺說:過年如果沒有了串門、穿新衣、壓歲錢這些儀式,年味就沒有了。
大年初一一早,爺爺就把孫輩都攆出去串門,我們穿著新衣拿壓歲錢(家鄉沒成家的孩子還會給壓歲錢)。
爺爺說:過年如果沒有了串門、穿新衣、壓歲錢這些儀式,年味就沒有了。大年初一晚,大爸作為長子帶著4個長孫一個長孫女一起依次站開,每人數了2000響鞭炮提著,我們穿著紅衣等爺爺點火,爺爺緩慢挪動身子,拿著火拈去點著。劈裡啪啦響完,爺爺竭盡全力喊了一聲:都回來了,吃飯,過年。
坐席上,五媽的女兒依偎著爺爺,我挨著奶奶。敬完頭圈酒,爺爺開始緩慢而略顯吃力的講一些陳年舊事,大爸和三爸頻頻點頭,爺爺言談中自覺虧了我爸。當年爺爺攆父親時,父親匍匐在地上對著爺爺五體投地,磕了三個響頭才轉身離開。
父親當時成婚沒幾年,敲定進疆的念頭後,就一路上父親護著母親, 母親抱著我,一家裹著細軟千里奔徙摸到了新疆兵團屯墾戍邊,從此扎根大漠戈壁二十餘年,不舍晝夜。再後來,膝下五個子女先後出外謀生,家裡就剩爺爺獨力支撐了十餘年。而父親17年沒有回去過,期間只有我和母親去看望過爺爺。
大年初二,爺爺就走了。早起時奶奶推爺爺的肩膀,不動彈,探著身子越過爺爺看了一眼,他手捂著一沓紅包,爺爺給我們每人包了紅包。奶奶沒說話就逐個去喊起我們,奶奶說爺爺的枕角濕冷,大概在夜裡哭過。但走的並不匆忙。我們回來前一個月,已經氣若游絲。爺爺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別無所求。死亡沉重的衝淡了其他一切,一切回到最初的純粹的形態。告別卻是無期的。
我這才算明白人早晚某天會離開,無論是否作好離開的準備,或者是否放下了所有不舍的念頭。然而,離開前,我們看見了爺爺特別的告別儀式。
這個午夜,或許爺爺走得很安靜。在鄉村的老屋裡,他枯稿的身子安靜地躺在那裡。恍若隔世。現在算是明白,爺爺那幾天的精力充沛即是回光返照,也是了了內心的念想和牽掛,走完生命的最後儀式,鄭重告別。
爺爺葬禮上的靈魂洗禮
不幾日,爺爺要下葬了。
傍晚落日的餘輝潑在父親的身上,他咂一口煙卷,在大門口時而依著門框,時而一言不發的來回踱著步子,有半個小時,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可以想象父親面頰的抽搐和內心死灰般的痙攣。然後父親在大爸遞過來的一張紙上擎著筆簽了字,文盲的他到現在只寫得自己名字這三個字,雖然字跡歪歪扭扭,但一筆一劃力透紙背。
這一晚,大爸和三爸也在屋外走來走去一整夜,腳步和身心一樣沉重疲憊。棺材封釘的時候,我沒有看見爺爺最後的臉。只聽見一錘一錘的釘響尤敲在我悲慟的心上。唯一有區別的是,釘鑽進棺木身,似讓人感到切膚之痛。而這個儀式,敲打的卻是我和父親的靈魂。
wKgBs1hjvruAQ1VkAAnfiwo851s94.groupinfo.w600_meitu_3
我記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寒冷刺骨。在爺爺的墳前,半晌,不知所措。
我記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寒冷刺骨。這個冬天,似乎雪特別多,下了好幾場。灰色的寒冷浸染在斜陽中全是風,透涼。一片素白的世界壓抑著冬季裡的枯樹、荒草。
在爺爺的墳前,半晌,不知所措。眼睛靜默地盯著已經修砌好的墳。叩完最後一個頭,從地上站起來,拍了膝蓋的土,嘆了口氣。隱約眼眸深處的火光完全被夜幕吞噬,轉身離開
心惶惶然沉下去。
再平常的小事,帶著儀式感去做,就成了教養
我們已經呆了些時日,奶奶接到了三爸處住,我們暫居在四爸處,五媽把老屋上了鎖,鎖住了一些過往。
有一晚寒冷擁簇著身體,而後陷入睡眠,夢裡海水倒灌退路,潮水瞬間滅頂;夢裡大雪蒼茫的天空亮了起來,白色漂亮地破成碎片;夢裡落曉薄涼,塵埃纏繞寒意從腳底竄遍身體,不多久就醒來,抱著自己默默地喝水,微微發黃的燈光,帶著一身的疲憊。
誰也說不清為何會產生那樣一種致命的從土壤裡連根拔起的無助失落感,令人窒息。
第二晚又夢見爺爺,一個夢境他的面容有些嚇人,感覺好遙遠,我直想逃離。再一個夢境,爺爺看上去和藹可親的,笑容可掬。我們好多人圍座在一起吃飯,吃得很開心。第三個夢境裡的爺爺像平常生活中一樣安靜,卻看不見臉。
歸程的火車上,父親很疲憊。黝黑的臉上溝壑縱橫,手指蜷曲,習慣性的鉗著煙卷眼神呆滯。抵達烏市時,母親商量著要給父親買衣服,父親擺擺手說:不要了,身上就是幾年前的衣服,穿著舒服。但我知道他身上的西服是四十歲那年托人買的,並不合身。如今父親五十出頭,佝僂著身子,西服已經撐不出四十歲的樣子。
在父親看來,孩子的事情必須親力親為,不枉趕三十裡路專程來送,也是對老師的尊重。
高考前家長動員會,父親昂首挺胸,換上自己最喜歡的衣服,欣然前往。老師在誇我成績好時,父親不卑不亢起身向周圍家長抱拳頭。四月的一天,匆忙趕了三十裡路來學校給我送東西,下地的破衣衫未來得及換,泥腿上還有兩處補丁。老師看到讓他進去,怕給我添麻煩,他把東西轉交給老師訥訥的說:不進去了,我這個樣子給人看見了,我怕同學笑話他。在父親看來,孩子的事情必須親力親為,不枉趕三十裡路專程來送,也是對老師的尊重。
高考完的夏日,我常常騎車去一個小河邊。坐看日落,時間莫名其妙流走一大片。回去時偶爾和父親討論對待人生的態度和生活的困惑。他能夠告訴我一些什麼呢,無非就是心裡堅持拼了命與這個不屬於我們的世界對抗。
六月的某個夜晚,雨下起來,屋頂的吊扇嗚嗚的轉著,那樣安靜祥和,父親陪我坐在屋子看填報志願的書,院子的樹葉子落光又長出新葉,地下積了厚厚一層,踩在上面劈劈啪啪。這兩棵樹老了,父親也老了。
生的意義存在很小一段時間裡,而時間永遠沒有盡頭。
七月大學錄取通知書到了。
我坐在院子裡看菜園的一排向日葵在溫和陽光下很美,下午父親帶我去看南山遍野山花爛漫。在山腰坐下來給我講98年自己去武漢一個鎮子打工遇上發大水,躺在漆黑屋裡木床上,睡不著覺。聽得屋後嘩啦啦的水流聲,屋裡漏下的水在盆裡噠噠聲響。萬一大水把屋後那塊巨石衝出來,把房子砸倒,不知如何是好。
多年以後,他想起這一切來,仍舊覺得不真實。光著腳在炙熱的碎石地上奔跑。一個人在荒郊野外過了一夜,聽了一夜自然的聲音。日落時分醒來,睜著朦朧眼睛茫然四顧,在無數個組成他生命的日子裡,他有自己的世界。
如果把死亡算作爺爺人生的最後一場告別,我想那三天他完成了自己對家人的告別儀式,找回了自己的莊嚴,內心安靜的走了。
後來,電話裡奶奶總說起爺爺:年輕時爺爺總是穿戴整齊,刮胡子,弄頭髮,絕對不會邋遢出現在公眾場合,他讓在場的其他人覺得自己受到了認真的對待。
爺爺在世時會在每個月末穿著軍裝,換上不搭的靴子,夾著一個破舊公文包繞著山下走一圈,對他而言,這儀式至關重要。以前一家人吃飯時,我爸喜歡在碗裡扣上菜,就要跑出去瘋,爺爺會厲聲叫住,盯著五兄妹坐在一起才吃飯,一心一意地吃晚飯。就算是再平常的小事,帶著儀式感去做,就成了教養。
奶奶還發現爺爺寫了很多信,企圖向兒孫輩訴說什麼。他希望這樣無論是寄出去還是放起來都是一句問候,因為生活缺乏必要的儀式感,無兒孫繞膝,生命中一些特別的瞬間就這樣被錯過了,父輩們只顧匆忙趕路,心不在焉地生活。每個人的生活變得喧囂,雜亂,無序,甚至沉淪。
我會時常想起一家人坐在灰暗的光線下,我看著爺爺弓背踱步,像完成一個儀式一樣,字正腔圓的唱著秦腔,心裡暖流湧動。那一刻他泰然自若,忘卻了過往幾十年的糾葛恩怨,家事瑣繁。
這場儀式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我對一件事和一些行為的認同感和主觀感受,它將如同信仰作為我的精神內核,支撐肉身在艱難生活中走下去。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是不夠的,還要擁有一個詩意的世界,這樣才不枉來過一遭。
寫下這些時,望向窗外的景致眼睛有些模糊,路上碎碎念的走販穿行在暖黃色燈火中。
(來源:新華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