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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評社北京6月17日電/很難想象,短短兩年時間裡,英國政壇會發生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去年的脫歐公投震動全球,今年的大選再次令人跌破眼鏡。首相特雷莎·梅領導的保守黨不但沒有如預期般擴大優勢,反而坐失13席,只贏得議會650席中的318席,未能取得多數所需的326席。此前被看衰的工黨,在科爾賓的領導下,逆勢而上爭得262席,較上屆增加30席。借蘇格蘭公投東風崛起的蘇格蘭民族黨,則丟失21席,僅以35席勉強保住了在蘇格蘭地區的多數地位。在2015年大選中斬獲12.6%選票的脫歐急先鋒英國獨立黨,更是一夜間被打回原形,得票率只剩1.8%。這兩股政治旋流,可謂來如疾雨,去若閃電。由於沒有任何政黨獲得絕對多數,英國下議院繼2010年後再次形成懸峙議會的局面。席位最多的保守黨不得不邀請政見極端保守的北愛爾蘭民主統一黨組建聯合政府,其執政穩定性和持久性都令人擔憂。這無疑會對脫歐談判等議題產生嚴重的負面影響,並再一次將英國拖入前途未蔔的泥沼之中。
特雷莎·梅的政治豪賭
英國下議院的任期5年,理論上2020年才需要改選。特雷莎·梅去年7月接替卡梅倫出任首相後,曾多次聲明不會提前大選。但今年4月,她卻推翻了過去的承諾,宣布於6月8日舉行大選,稱這是“確保今後數年穩定與安全的唯一辦法”。究其原因,一是要解決她作為非民選首相的合法性問題,二是趁工黨內訌攻城掠地,三是給她主導的“硬脫歐”和即將展開的脫歐談判開路。
彼時的保守黨,在下議院650席中僅占330席,除去拒絕履職的4位新芬黨議員,也只有14席的微弱多數。在議會制民主中,這是非常脆弱的。議員既要忠於所在政黨,又要考慮選區民意,很難保證本黨所有議員在所有議題上都與黨的路線保持一致。只要有7位保守黨議員倒戈,就可能造成政府的議案無法通過。執政黨通常需要35席到50席的優勢,才能達到所謂“足夠多數”,使少數議員的倒戈不至於影響政局,保證政策制定和立法的相對穩定高效。對特雷莎·梅來說,情況更不樂觀。她主張的硬脫歐遭到在野黨的一致炮轟,保守黨內大批留歐派議員也對此頗有微言,強推下去可能面臨夭折。而恰逢工黨內亂加劇,她個人的民意支持度又處於歷史高點,領先科爾賓22%之多。這些優勢如能及時變現,議會中50席甚至100席的優勢似乎唾手可得。一石三鳥的提前大選自然成為最佳選項。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前任卡梅倫誤判了脫歐形勢,特雷莎·梅也高估了自己的實力,並在選戰中失誤連連。一場政治豪賭,她大敗而歸,威信和支持度都跌入谷底,政治生命也已岌岌可危。
保守黨近幾十年來的最差選戰?
英國民眾似乎有種特質,就是對當權者和精英抱有高度的警覺和不信任。明明是議會多數派卻要提前大選,這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舉動,難免令人揣測這是不是為了謀求硬脫歐和擴權而強迫民眾背書。可硬脫歐是什麼,政府的談判立場又是什麼,特雷莎·梅從未正面回應。她以“強大而穩健的領導”為競選口號,反覆強調只有她的鐵腕才能保證國家穩定,在脫歐談判中取得最優惠的結果;如果選擇工黨和科爾賓,必將導致經濟混亂、國防崩潰、恐襲抬頭、脫歐失敗。這種居高臨下的說教和恐嚇,在脫歐公投中已被證明是適得其反的。再加上工黨的支持者中,青年人占了很大的比例,他們大多習慣通過社交媒體獲取信息,傳統媒體的抹黑攻擊對這個群體收效甚微。
特雷莎·梅上台後曾表示要推行全民保守主義,不再為特權階層服務,而是對所有國民一視同仁,甚至要讓保守黨成為代表勞工階層的政黨。但是當選民翻開其競選綱領時,卻發現宣傳與實際相去甚遠。推動議會就獵狐合法化重新投票的承諾,明顯就是站在特權階層立場上的。在社會福利方面,計劃取消養老金鎖定計劃,即養老金不再按每年2.5%的速度遞增,取消低收入以上老人的冬季取暖費補貼,直接影響到上千萬老年人的權益。有關護工費用的政策爭議最大:在現行政策下,如老人的資產低於23,500英鎊,政府將為老人報銷護工費用。新政策將准入門檻提高到10萬英鎊,似乎能使更多人受惠,但這10萬鎊包括了房產價值,多數老人名下的房產價值就不只此數,因此真正用意是讓更多老年人自費聘請護工,為政府節省開支。新政策還規定,無力支付時,可以先借錢墊付,等老人死後,將房產拍賣償還。這種針對老年弱勢群體,特別是拿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無法自理的老人開刀祭旗的政策一出,全國嘩然。反對者甚至將其冠名為“痴呆稅”,老年人這一保守黨的核心支持群體開始大批轉向工黨。特雷莎·梅雖然試圖通過設置付費金額上限來做補救,但越描越黑,競選綱領剛剛發布就自己打臉,政策反覆變化,歷史上實屬罕見。再加上她拒絕參加選前電視辯論,被反對者批評為“怯懦”、“缺乏領導力”,嚴重削弱了自己打造的“強大”和“穩健”形象。許多保守黨人都承認,這是近幾十年來最失敗的一次選戰。
科爾賓的逆襲與“老工黨”的重生
工黨在競選綱領以“服務多數,而非少數”的口號,將注意力集中在民生問題上。針對公共服務價格攀升、質量下滑的問題,工黨承諾將水務、鐵路、郵政、電力等行業重新收歸國有;在教育方面,承諾取消大學學費、恢復學生生活補助;在社會福利方面,增加300億英鎊的醫療投入,保證養老金鎖定計劃和冬季取暖費補貼,新建10萬套公租房。這些將由富人和大企業來買單,措施是對富人徵收更高的個人所得稅,並提高企業稅和金融交易稅。這份工黨30多年來最左最激進的綱領,與民眾近年來對保守黨緊縮政策的不滿情緒產生了共鳴,一經發布,民意支持率就開始明顯回升。
為打破主流媒體的抹黑和封鎖,科爾賓選擇了他最擅長也是最傳統的競選策略,組織群眾集會,發表現場演說,越過媒體直接與選民互動,還組織了大量的志願者挨家挨戶敲門去宣傳工黨的政策。選戰期間,曼徹斯特和倫敦相繼發生恐怖襲擊。通常對移民和宗教態度更加強硬的右翼政黨會因此獲益。但這兩次襲擊後,工黨支持率卻持續攀升。右翼媒體批評科爾賓經常反對政府的反恐議案,工黨則指出,特雷莎·梅2010年出任內政大臣後就致力於削減安保預算,造成2萬名警察被裁員,警力不足才是恐襲難防的主要原因,同時表示,如果工黨獲勝,將增加1萬名警察以及7千名消防員、獄警、特工和邊防人員,以保障民眾安全。一個回合下來,保守黨並沒有占到便宜。
在科爾賓的帶領下,工黨最終贏得了全國40.0%的選票,得票率增長9.5%,創下1997年以來的最高得票率,不但維持了在西北工業城市和倫敦的優勢,更是拿下了21個保守黨選區,包括肯辛頓和坎特伯雷這樣幾十年的保守黨重鎮。在倫敦,工黨的得票率較保守黨普遍有10%左右的增幅,在英格蘭其他地區也有4%左右的小幅增長。
然而僅僅兩年之前,這還是不可想象的事情。那時的科爾賓還是坐了三十年議會後排冷板凳,身背頑固老左派標簽的無名之輩。工黨自布萊爾時期起,就開始“新工黨”改造,删除了黨章中的公有制和社會主義原則,開始擁抱自由市場和資本主義。到了2015年,選舉綱領已與保守黨大同小異。大選失利後,工黨為凑名額,把科爾賓列入黨魁候選人名單。其他三位候選人篤信“新工黨”理念,認為工黨依舊左傾,必須繼續右轉爭取中間選民,甚至為保守黨的緊縮政策辯護。誰也沒有料到,科爾賓樸實誠懇的形象和老派的民主社會主義理念與這三位對手精致的政客面孔和右派政見產生了極大反差,在黨內掀起一股旋風。許多黨員發現,科爾賓幾十年如一日堅守的反戰、反緊縮、國有化、高稅收、高福利等“老工黨”的主張,才是他們想要的,代表工人階級利益的主張。在工會和草根黨員,特別是青年人的熱情支持下,這位原本被拉來做陪襯的綠葉以摧枯拉朽之勢獲得工黨歷史上最高的得票率59.8%,當選為新一屆領袖。
在英國主流媒體眼中,科爾賓和他的社會主義主張不啻於洪水猛獸,因此從未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對他進行妖魔化,右翼小報甚至直接咒罵他是“共產分子”和“恐怖主義的好同志”。就連以進步自詡的《衛報》,也一度對科爾賓口誅筆伐,認為他的左翼綱領不可能得到選民支持,只會把工黨帶入萬劫不複之地。工黨內部的建制派和右派也開始不遺餘力地要把他拉下台。脫歐公投後20多位影子內閣成員集體辭職,接著172名工黨議員又聯名提出對科爾賓的不信任案,還試圖阻止他參選黨魁,堪稱一場宮廷政變。但科爾賓卻在其後的選舉中再次當選工黨領袖,得票率甚至增加到了61.8%。
在這內憂外患中,科爾賓憑借著在青年人中驚人的動員力、運用“老套”而“過時”的競選策略,以及沒有什麼新意卻切中選民痛處的社會民主主義綱領,取得如此的成績,毫無疑問是個奇跡。此次大選最大的勝利者,非他莫屬。他在黨內的領導地位因此更加鞏固,不少反對過他的政敵也不得不承認,科爾賓的表現大大超出了人們的預期。左翼綱領不可能被選民接受的神話也被打破,“老工黨”的社會主義理念顯示出強大的生命力,成為工黨重新崛起的重要武器。雖然科爾賓這次可能無緣組閣,但工黨在他的領導下重新進入了上升期。特雷莎·梅接下來稍有閃失,唐寧街10號便有易主的可能。
英國獨立黨的崩潰和蘇格蘭獨派的挫敗
與工黨的重新崛起形成強烈對比的是英國獨立黨雪崩式的坍塌。後者在2015年的大選中曾斬獲12.6%的選票,本次的得票率卻跌至1.8%。作為一個以脫歐、反移民、反文化多樣性為訴求的單一議題政黨,英國獨立黨是選民向主流政黨表達不滿和抗議的渠道。隨著脫歐歷史使命的完成,它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又沒能完成向傳統政黨的轉型,選民拋棄它回歸兩黨政治是必然的。值得注意的是,保守黨並沒有像選前預估的那樣全面收割英國獨立黨的票源,初步數據顯示,至少有25%回歸了工黨陣營。畢竟右翼民族主義的議題相對於傳統的左右翼政治具有一定的時效性和獨立性。從左翼工黨陣營中分化出來的獨立黨選民,在脫歐結束後,依然可能大量回歸到原有陣營中去。這種回歸的一大結果,是強化英國的兩黨政治,擠壓其他小黨的選票。比如自由民主黨,這次雖然從8席增加到12席,但主要得益於策略性投票,得票率實際上從7.9%下降到了7.4%。
本次大選另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是蘇格蘭民族黨遭遇的挫敗。雖然他們以35席保住了蘇格蘭第一大黨的地位,但無法掩蓋丟失21席的頽勢。就連黨內重量級人物、現任議會黨領袖的羅伯特森和推動2014年獨立公投的前黨魁薩蒙德都丟掉了自己的席位。過去10年在蘇格蘭的長期執政,自然是一大包袱,但挫敗的另一個原因,是蘇格蘭民族黨在脫歐公投後開始積極推動第二次獨立公投。多數民調顯示,尊重脫歐結果和維持統一的民意始終占據主流。這次選舉中,統派選民開始反制,將選票投給支持統一的保守黨、工黨和自由民主黨。其中又以保守黨獲利最多,增加了12席,創下34年以來的最佳成績,有效彌補了在英格蘭和威爾士的損失,成為保守黨的“定海神針”。特雷莎·梅如能順利組閣,首先要感謝的應該是蘇格蘭保守黨的出色表現。
大選之後,英國何去何從?
由於沒有贏得下議院多數席位,特雷莎·梅不得不與獲得了10席的北愛爾蘭民主統一黨展開協商,組建聯合政府。消息一出,就引發各方質疑。
首先,北愛問題本身錯綜複雜,根據1998年達成的《貝爾法斯特協議》,自治政府的人事遵循權力共享的原則,按照地方大選中各政黨的得票比例分配。支持統一的政黨和支持愛爾蘭民族主義的政黨必須達成執政共識,才能確保自治政府正常運作。
今年年初,支持愛爾蘭共和的新芬黨指責民主統一黨對可再生能源取暖補貼醜聞案負有責任,要求其黨魁弗斯特在接受調查期間辭去政府第一部長的職務,遭到拒絕。新芬黨一怒之下退出政府,引發了3月的大選,並在選舉中獲得地方議會90席中的27席。原來強勢的民主統一黨受到重創,只獲得28席,統派政黨的總得票率也首次下降到50%以下。大選之後,新芬黨繼續堅持原來的要求,否則拒絕組建政府。雙方談判至4月中旬還沒有結果,又遇上英國大選,達成協議的最後期限順延到6月29日。弗斯特連民主統一黨在北愛聯合執政的問題都沒解決,就另辟戰場跳入英國政治的漩渦中,也算是一場希望借助外力穩固自身的政治豪賭吧。
問題在於,近年來英國中央政府一直選擇在北愛爭端中扮演中立的調停角色,無論議會選情如何,執政黨都不會貿然與來自北愛的政黨結盟,否則調停者成了爭議一方的同盟軍,如何能維持中立的調停態度呢?特雷莎·梅打破這一政治禁忌,很可能給現在的北愛僵局火上澆油,造成自治政府無法組建,北愛局勢持續混亂下去,20年來艱難實現的和平進程甚至有可能因此受到影響。
民主統一黨是英倫三島上社會政策最為極端保守的政黨,一向拒絕承認氣候變化,反對同性婚姻合法化,反對墮胎,反對女權和LGBT平權。由於他們的否決,北愛至今仍是全英唯一禁止同性婚姻和墮胎的地區。保守黨近年來大力推進平權,試圖改變自己守舊的社會形象,總算初有成效。此時與這樣的政黨結盟,很可能使原先的努力化為泡影,不少保守黨議員擔憂,平權問題可能會因此受到負面影響。
此外,兩黨的政治經濟路線也有不少分歧。比如民主統一黨要求降低增值稅,反對保守黨取消冬季取暖費和養老金鎖定計劃。他們雖然支持脫歐,但反對“硬脫歐”,希望北愛爾蘭與愛爾蘭共和國這個歐盟成員國之間的邊境保持開放,以免影響貿易。但是邊境若不關閉,移民必然自由流動,保守黨又如何實現削減歐盟移民的承諾呢?民主統一黨很可能就陸路邊境等多個問題向保守黨發難,進而影響英國未來的脫歐談判立場,甚至迫使特雷莎·梅放棄“硬脫歐”的路線。
英國上一次出現聯合政府是在2010年。那一次保守黨和自由民主黨結盟後,共同握有全國59.1%的選票和下議院的363席,遠超“足夠多數”所需的數量,合法性和可操作性都毋庸置疑,因此能夠順利走完五年任期。此次保守黨和民主統一黨即使能夠成功結盟,也只能掌握全國43.3%的選票和下議院中的328席,除去7位新芬黨議員,只有微弱多數,僅和大選前的保守黨成績持平。這樣一個被小黨“劫持”,隨時可能因補選、議員倒戈或同盟破裂而陷入少數派執政,隨時可能遭在野黨不信任動議的弱勢政府,連穩定執政都很困難,又怎麼可能強勢出擊,力壓歐盟27國,在脫歐談判中占據主導呢?談判尚未開始,英國政府就已經在實力和籌碼上輸了一大截,接下來更可能處處陷入被動,甚至因國內政局不穩而延誤談判進程。
保守黨也可以嘗試單獨組建少數派政府,在每次投票時尋找臨時的同盟軍來維持運作。二戰後的英國曾在1974年、1978年和1997年出現過類似的局面。這三次少數派執政都只維持了幾個月的時間,而且都是靠著盡量少投票、少立法、不作為才得以苟且度日,實在不是什麼榜樣。特雷莎·梅的處境更糟,在民調領先20%,形勢一片大好的情況下竟然能輸掉議會多數席位,她目前在保守黨內很難重新聚集起足夠的領導力,遑論作為首相來領導中央政府了,她的去留只是時間問題。可以說,特雷莎·梅的政治生命已經終結,保守黨內部就新領袖人選和脫歐路線達成共識之時,也就是她掛靴退位之日。因此無論她選擇聯合執政還是少數派執政,實際上都形同看守政府,不會長久。
(來源:新華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