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文化資本轉化的繼承性與創新性:共同性的價值內核
文化資本是城市共同性的精神紐帶,其轉化需處理好“傳統延續”與“現代創新”的雙重塑造:繼承性錨定共同性的歷史根基,創新性拓展共同性的當代邊界,二者在動態平衡中構築起群體認同的價值基石。
文化資本的繼承性,是共同性得以生成的“群體記憶密碼”。它通過對傳統符號、技藝譜系、價值觀念的延續,將個體聯結於一條跨越代際的文化脈絡中,形成“我們共享同一種文化基因”的認同基礎。個體在熟悉的文化符號中確認“我屬於這裡”,而群體則在共享的繼承行為中凝聚“我們共有的過去”。這種基於繼承的共同性,是對抗現代性碎片化的重要力量——它讓文化資本不淪為離散的符號,而成為聯結過去與現在的“意義紐帶”。
文化資本的創新性,是共同性保持生命力的動力轉化器。它通過對傳統的創造性重構,讓文化資本適配新的社會語境,吸納更廣泛的群體參與,從而將共同性從小衆傳承推向大衆共享。
繼承性與創新性的張力平衡恰恰是共同性價值內核的核心要義:既不能因固守傳統而讓共同性淪為封閉的文化孤島,也不能因盲目創新而讓共同性失去歷史根基淪為空洞的符號游戲。
文化資本的繼承與創新,從來不是非此即彼的選擇,而是共同性價值內核的一體兩面。繼承讓共同性有“根”,創新讓共同性有“翼”;繼承性為創新性提供意義母體,確保創新不偏離群體共享的價值底色;創新性為繼承性注入現代性活力,讓傳統在新的實踐中不斷生成新的共同體驗。唯有扎根歷史又擁抱變化,文化資本才能真正成為聯結個體、凝聚群體的價值黏合劑。
(五)智能數聯的普惠化與技術正義:共同性的技術賦能
智能數聯技術是城市共同性的賦能工具,但始終繞不開“普惠化”與“技術正義”的雙重命題。前者解決技術紅利的覆蓋廣度,後者確保技術應用的“價值尺度”,二者共同築起技術時代共同性的物質與倫理基礎——讓技術不僅是效率工具,更成為聯結個體、凝聚群體的數字紐帶。
智能數聯的普惠化,是共同性得以技術賦能的前提。它打破技術鴻溝對群體的區隔,通過降低使用門檻、拓展服務半徑、均衡資源分配,讓不同年齡、階層、地域甚至語言的人都能平等接入數字生態,共享技術帶來的便利與機會,從而夯實“我們共在一個技術共同體”的物質基礎。
技術本身的中性特質,需要技術正義為其注入倫理坐標,防止智能數聯在賦能共同性的過程中被異化為新的排斥工具。技術正義的核心,是確保技術應用不強化既有社會階層的固化、不分化出新的不平等,而是成為矯正差異、保障權利的平衡器,其關鍵在於破解“算法歧視”“數據壟斷”“數字霸權”三大陷阱。
智能數聯對共同性的賦能,從來不是技術的單向輸出,而是社會對技術的主動塑造。當普惠化讓技術觸達每個角落,當技術正義讓技術恪守倫理底綫,智能數聯便能超越工具理性,成為凝聚共識、保障權益、促進共生的“共同性基礎設施”。正如數字人類學家羅薩里奧(Rosario Rogel-Salazar)所言:智能數聯的終極價值,在於創造一個技術支持的共同體,而非被技術統治的共同體。
(六) 城市群協同與城鄉輻射:共同性的空間尺度拓展
共同性的實現需要最大限度地突破行政邊界,在更大空間尺度上構建中國式協同體系。城市群落的協同發展,必須通過打破行政壁壘、重構要素流動格局,將共同性的空間尺度從單一城市推向區域共同體,形成跨域共享的新形態。這種協同不是簡單的城市叠加,而是通過基礎設施互聯、公共服務互通、生態治理聯動,構建超越行政區劃的“共同利益場域”。
城市群落協同對共同性的拓展,本質是通過“去邊界化”重構利益關係。當區域內的教育、醫療、生態等資源形成互補共享的網絡,個體對共同性的認知便從“我屬於某座城市”轉變為“我屬於這個群落”,這種認同尺度的擴大,為區域協調發展提供了深層的價值支撑。
城鄉輻射對共同性的拓展,核心是打破空間等級的固化思維:鄉村不再是城市的附屬,而是城市共同性的“有機組成”;城市與鄉村的差異不再是割裂的理由,而是互補的資源,相互交織、彼此支撑,共同構建起“區域-城鄉-社區”多尺度嵌套的共同性立體網絡。在這個網絡中,大尺度的區域協同為中小尺度的城鄉互動提供資源與規則支撑,而小尺度的城鄉融合則為區域協同注入基層活力。
城市群落的協同與城鄉發展的輻射,本質是一場共同性的空間革命,它突破了行政邊界的束縛,打破了城鄉二元的割裂,讓共同性的尺度從“局部”走向“全域”,從“單一”走向“多元”,不僅為中國的區域協調發展與城鄉融合提供了實踐路徑,更重塑了個體與群體、局部與整體的關係,讓“共同建設、共同享有”的理念在空間尺度的延伸中獲得了更豐富的內涵與更堅實的支點。
(七)金融資本的善用與規制:共同性的動力保障
金融資本是中國式城市共同性發展的重要驅動力,但必須通過系統的科學規制防止其無邊界異化的風險,將最終目標指向城市建設的公共價值與長遠利益。既要打破路徑依賴與制度壁壘,又要重置“公共價值優先”的底綫,讓金融創新始終錨定城市發展的人民性、普惠性與可持續性。
現有金融資本理論多植根於西方“資本中心主義”邏輯,將資本效率置於首位,難以解釋中國式城市建設中“政府引導-市場協同-公共目標”的複合邏輯。需建立以“公共價值賦能”為核心的新思路:
其一,確立“城市共同性”的價值坐標。將金融資本的功能定位從“利潤最大化工具”加和為“城市公共品供給的賦能者”、“區域協調發展的黏合劑”、“代際公平的守護者”。在城市更新中,金融資本的價值不僅體現為項目回報率,更應納入居民滿意度、歷史文脈保護度、生態友好實現度等公共指標。
其二,破解政府與市場的二元對立迷思,通過“政府引導+市場運作+公共目標”的制度創新釋放資本活力,政府通過設立城市引導基金撬動社會資本,起到既制約資本在城市再生中的無序擴張,又解決公共項目融資難的作用。
其三,現有金融資本對城市發展的束縛,集中體現為“三難”:公共項目盈利性弱導致資本“不願進”;中小城市信用不足導致資本“不敢進”;新型城市需求,缺乏適配工具導致資本“不會進”。破解這些難題,需要實踐層面的系統性創新:
(1)工具創新:讓金融資本適配城市公共需求。開發公共價值掛鈎型金融產品,創新城市更新金融工具箱:整合專項債、PPP(公共建設民間參與)、城市更新基金,特別是社區信托等工具,推出“滾動開發”模式——用舊廠區改造的商業部分收益反哺歷史建築修復、社區公園建設,通過“肥瘦搭配”平衡資本收益與公共價值,突破單一項目的盈利限制。將碳減排權、生態補償收益納入融資增信,既解決了生態項目融資難,又讓資本分享生態改善的長期價值,突破“生態投入衹花錢不賺錢”的誤區。
(2)模式創新:讓金融資本“涓滴”至城市發展薄弱環節。構建城市圈相互參與的金融協同機制,設立跨區域地方金融機構聯盟、銀團貸款聯盟,約定資本在核心城市與周邊中小城市的投放比例,突破行政壁壘導致的資本“空間分割”。引入信托機制,將碎片化的土地從“小農經濟”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構築土地的初始金融信用,為中國特色的土地所有權制度的進一步改革奠定實踐基礎。促使“縣域信用”成為銜接城鄉一體化發展的渡橋性力量。
(3)場景創新:讓金融資本對接城市未來需求。創新政策組合,建立并拓展數字資產的入表、質押以及與股權投資、風險投資、信托投資的融合模式,讓長期資本、耐心資本、共同性資本分享城市數字化長期紅利。
(4)規制革新:建立“創新容錯”與“風險防化”的平衡機制,讓金融資本始終在服務城市共同性的軌道上運行。明確禁止金融資本壟斷和私有化公共服務領域;構建“全生命周期”風險管控體系,在項目立項階段引入公共價值評估,融資階段強化穿透式監管,運營階段建立“公衆監督機制”。創新“央地協同”的規制彈性,允許超大都市圈試點跨區域土地出讓金共享抵押,推動金融工具創新—共同利益綁定,通過PPP模式、社區土地信托等形式,使資本收益與社區發展、民生改善直接掛鈎。
四、把共同性空間還給公衆
城市共同性的本質,是讓城市空間從“資本的容器”回歸“人的家園”,人民性是根基,普惠性是路徑,開放性是保障,三者共同構成“空間屬於人民”的完整邏輯,最終指向“城市為人民而建、由人民共享”的共同性價值。
1.人民性,重塑城市空間的主體性
城市共同性的人民性,首先要打破“精英規劃”“資本主導”的空間生產邏輯,讓市民從“空間的使用者”躍升為“空間的塑造者”。這意味著將決策權還給人民。在城市更新中,由決策者、執行者和使用者共同組成“空間治理委員會”,共同決定公園的開閉、公共活動區設置、老槐樹的去留、讓空間功能貼合真實生活需求。拒絕“千城一面”的同質化改造,守護不同群體的空間記憶。活用“老虎窗”、“石庫門天井”“牌樓戲台”等城市歷史生活印記,讓多元化的生活史成為城市共同未來的一部分。
發展權惠及全民城市空間的增值收益應反哺社會而非僅流向資本。土地增值部分提取不低於20%設立城市發展共同基金用於在地性公共服務,讓“空間升值”轉化為“民生改善”,而非少數人的財富狂歡。
2.普惠性:打破空間的隱形壁壘,讓每個群體都能“觸手可及”
城市空間的“共同性缺失”,往往體現為“空間排斥”——高檔小區的封閉、大學的圍墻、公共設施的自由空間、核心區的高門檻、將部分群體擋在“共同空間”之外。普惠性的關鍵,是拆除這些壁壘,讓空間服務覆蓋所有群體。
消弭“空間鴻溝”,保障基礎權益,針對低收入群體、新市民的空間困境,避免形成“貧民窟式”隔離;讓城市的服務者也能便捷使用公共空間。關注“特殊群體的空間適配”,為老年人、殘障人士等群體打造無障礙空間,是普惠性的底綫。在社區技改中,強制要求加裝電梯、同步設置輪椅通道,讓失能老人、特殊群體,真正感受到現代空間的包容。
3.開放性:拆除空間的排他性邊界,讓城市成為流動的共同體
封閉性是共同性的天敵。開放的要義,是讓空間從私有領域、專屬領域回歸公共領域,促進不同群體的交融共生。逐步消解封閉式小區對城市肌理的割裂,讓城市的毛細血管貫通無阻。
數字空間的開放共享,延伸共同性的邊界,在智慧城市時代,數字空間的開放性是共同性的新維度。“城市大腦”應向居民開放部分數據查詢權限,讓居民通過數字工具參與空間治理,讓數字空間成為物理空間共同性的放大器。
把共同性空間還給人民,從來不是簡單的空間改造,而是一場深刻的“權利重構”——它要求城市告別“為增長而建”的邏輯,轉向“為生命而建”;弱化“少數人主導”的規劃,轉向“所有人參與”的共治。這樣的城市空間,才真正實現了“人民性、普惠性、開放性”的共同性要義——因為它不僅是物理的容器,更是“我們共同生活”的證明。
五、結論與展望
中國式城市建設的共同性,本質上是通過制度創新重構城市發展的價值排序,將“人的需求”置於資本邏輯與技術理性之上。其獨特路徑表現為:以土地集約為物質基礎,以空間正義為權利保障,以社會多樣性為結構支撑,以文化資本為價值紐帶,以技術普惠為賦能工具,以區域協同為尺度拓展,以資本善用為動力平衡。
未來研究可進一步深化三方面內容:一是構建共同性評估的量化指標體系;二是解析不同城市類型共同性建設的差異化路徑;三是探討全球化背景下城市共同性與全球治理的互動關係。唯有如此,才能為中國式城市現代化提供更具操作性的理論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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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刊載於《中國評論》月刊2025年9月號,總第333期,P100-1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