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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州地鐵五號綫:生死一號車廂
http://www.CRNTT.com   2021-07-22 23:42:01


圖片來源:新京報○S
  7月20日下午五點,從中央商務站上車踏上地鐵五號綫的時候,林貝并不知道她進入的具體車廂號,但在這場事故中,最靠近車頭駕駛室的三節車廂因為水位較低,成為了最接近生的希望的地方。她將它們稱作一、二、三號車廂,正是這三節車廂集結了大部分被困乘客,成為最後的安全孤島。而包括林貝在內的部分乘客得以在這裡將胸部以上露出水面,獲得喘息,最終等到了救援人員的到來。

被困

  在駛離海灘寺站後,距離沙口路站200多米的位置,五號綫列車如正常進站一般緩緩停下,林貝記憶中并沒有急刹車和斷電等場景。

  大約5點45分左右,列車平穩停下,廣播裡傳出“現在是臨時停車,請不要靠近車門”的播報。接下來便是列車長呼籲大家向車頭車廂的轉移,一號車廂的門被打開,乘客們陸續下車進入地鐵隧道中的人行道上,向沙口路站台處撤離。

  林貝在最後一節車廂,跟隨著大部隊撤離至前面的車廂走了很久,“感覺有半個小時,很累”。當林貝走到前三節車廂時,一號車廂的門已經被關上了。

  撤離路被阻斷。

  回到車廂的乘客告訴她,隧道內,人行道的水位已經上升到大腿,湍急的水流讓人無法站立,有隨時被衝走的危險,只能折返回一號車廂。為了阻隔車外的洪水,車廂門也被徹底關閉。

  時間到了6點半。林貝和剩下還沒來得及出去的乘客一起,被困在了3節車廂中,車廂內幾乎成為密閉空間,林貝感覺“仿佛置身於洪流中的孤島”。

上漲

  車廂內的水位,從開始轉移時的腳踝位置上漲到接近林貝的小腿肚,但那時,危險的氣息還沒有那麼濃重。一個男孩用袋子提溜著一只西瓜;一位中年男子胳臂上掛著回家要用的雨傘;一個大哥還在因打電話溝通工作上的事情被身邊的同事揶揄;甚至還有一個穿著白色t恤衫的年輕小夥看著三號車廂和二號車廂連接處因為密封性不足如泉水般噴湧的“小瀑布”感到有趣而露出笑容。

  然而,水灌入車廂的速度超過所有人的預期,“水位從小腿肚到腰間只用了20多分鐘的時間”。6點40分,林貝給閨蜜發了三段水快漫到腰間的視頻,焦急的她只附了兩個字“完了”。

  焦灼的不只是林貝,被困時間已經近一個小時,不斷上漲的水位讓車廂內出現了一些騷動。有人企圖去砸門,打開車廂的應急閘門,但被其他乘客攔住。林貝有些後怕,“因為那時水流非常急,車廂內外的水流差也很大,一旦開門很有可能所有人都保不住了”。

  水漫過腰部迅速向胸腔位置上升也就在6:40-7:00之間。不斷有人從後面的車廂撤到林貝所在的一號車廂。有從後面來的乘客告訴林貝,水已經快到後面車廂的頂部了,他們是被迫往前的。“不斷有人向一號車廂聚攏,這時幾乎所有人應該都集中在前三號車廂了。”林貝說。

  一些人站在座位上,林貝和更多人一樣泡在水裡。原本一排坐6個人的座椅上并排站了八、九個人,那是車上僅有的高處。林貝估計自己所在車廂已經至少有五六十個人。一位父親背著10歲左右的兒子從後面車廂轉移過來時,水已沒過林貝的腰間。“小孩子肯定要過頭頂的”。眼見著這位父親已經明顯有些脫力,站不住了,座椅上有人下來了,把這對父子送上了高處。

  更糟糕的是,列車斷電了。林貝依稀記得,在大概7點的時候,車廂內的燈滅了,緊接著排風系統也停止了運轉。

  黑暗中,林貝借著地鐵隧道內應急燈的微弱燈光,清晰地看到窗外奔湧而過的洪水。幾乎與人頭頂那麼高的灰黃色水流快速湧過,上面漂著亂七八糟的漂浮物。夜色中,水流通過的嘩嘩聲響更加刺耳,車廂內外的水也在不斷上漲。

缺氧

  7點40多分到8點,是車廂內水位漲得最快的時間段。短短不到20分鐘,車廂外的水位上漲到了脖頸處,車廂內的水也水從腰部漲到了林貝的胸口。

  林貝1米75的個頭在人群中算比較高的了,對很多人來說,水已經漫到了脖頸處,缺氧的狀況開始愈發嚴重,林貝感覺到自己的意識開始渙散,身體有些不受控制。一些人的手和身體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大部分人都因缺氧在大喘氣,一些人開始不住地嘔吐,還有一部分人像是突然到達某一個臨界點,虛汗一下子爬滿額頭,臉色變得煞白。

  水位還在不斷上升,車廂外面的水位很快就上漲至人頭高度,此時的車窗完全被洪水淹沒。逐漸有人開始交代後事。

  林貝把微信的賬號密碼發給了小希,又把大伯的聯系方式也發了過去。大伯是家裡面比較權威的人物,林貝想將自己的身後事交給大伯處理。

  交代完一切,林貝最後給媽媽打去了一個電話。進水的手機已經聽不見對面的聲音,林貝只來得及說了句,“媽,我可能出不去了,我和表姐說過了,以後你就跟她一塊生活。”由於缺氧,林貝迅速地掛斷了電話。

  恍惚間,她聽到一些人開始告別。

  站在她身後的一個姐姐對她的孩子說:“寶寶,過來,媽媽抱抱你。”她當時很想回頭看看這對母子,但缺氧的大腦已經無法控制身體,林貝沒能挪動一下。接著,林貝有些失去意識,進入時而清醒時而模糊的狀態。閨蜜小希收到了林貝的告別:“很高興認識你”“記得多幫我去看看我媽”“你以後一定要幸福”。

破窗

  8點,快窒息了。

  密閉的地鐵車廂為乘客們阻擋了洪潮,為人們建立起相對安全的隔離帶,但同時也意味著:缺少空氣。不斷上漲的水位更是擠壓著氧氣的空間。

  大家都明顯地感覺到,這個時候再不開窗就要憋死了。突然有人喊了一句,“用滅火器砸開車窗”!林貝看到,靠近門邊一個眼鏡小哥迅速摸到了座位底下的滅火器,衝到座位上方較高處的車窗開始猛烈砸下去。小哥的個子不高,也有些瘦弱,看得出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手臂帶動著身體劇烈地一下下前後朝著車窗錘下去。一下、兩下、三下,砰地一聲滅火器被砸爆了,幹粉像雪花一樣噴濺到周圍人的身上。車窗沒有破。“防爆的,太堅硬了。”林貝說。

  小哥退下,其他摸到滅火器的男士們逐一上前,開始接力砸窗。至少4個男士輪流敲砸了十幾分鐘,車窗砰的一聲碎裂,露出一個小窟窿。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但她感到所有人都深吸了一口氣。當氧氣由鼻腔進入大腦的時候,林貝感覺到一陣劇烈的頭疼,沒有想象中清新的味道,水的味道非常大,那是一股特有的泥水味道,又有些冰涼。

  第一節車廂的窗戶被砸開後,滅火器又被自發地向後傳遞,“滅火器砸車窗!滅火器砸車窗!”的呼喊聲不間斷地向後傳遞。隨後,林貝聽到第二節車廂裡也傳來一陣陣咚咚咚的砸窗聲。

  “如果沒有砸破車窗,我們肯定挺不到救援隊來”。林貝非常肯定。進水的風險和窒息的結果之間,是求生欲讓大家最後放手一搏。車窗被砸開後,林貝發現外面的水位也沒有最開始的湍急了。“雖然沒有下降,但至少不會像之前一樣,水漲得特別快。”林貝感到了一絲絲安心。

獲救

  不再升高的水位和氧氣讓大家的心情略微安定了些,為了保存體力,車廂裡又恢複了安靜。突然,一聲聲洪亮的聲音劃破黑暗,“救援隊到了!救援隊到了!”車廂裡的乘客陸續打開了手機電筒,堅持留存著最後10%的“保命”電量的林貝也趕忙將電筒打開。大家都盡可能地貼近車窗,揮手、搖晃。

  沒過多久,伴隨著列車外一陣陣巨大的敲擊聲,車廂內幾個聲音洪亮地喊著“老人、孩子、孕婦往前來”。一部分強壯的大哥、大叔們自發組成了救援,“沒有協商,就自己站在應該站的地方”。林貝看見三個孕婦陸續從後面的車廂被傳遞出來,還有那位背著孩子的大叔。手電的燈光下,林貝看到嘈雜聲中,浸泡在漂浮著白色泡沫的污濁洪水中一個個接力傳遞從後面車廂的人,孕婦和孩子一個個被攙扶著、架著傳遞到第一節車廂的駕駛室門口位置。一些人已經失去了意識,一些人頭歪向一邊,眼睛閉著表情痛苦。

  一名救援人員半懸在人行道與隧道的中間,淩空在湍急的洪水之上,負責從駕駛室門裡往外拉人,更多的救援人員站在人行道上接力。林貝被幾位車廂內的乘客托舉著,被救援人員一把拉出。

  被拽出車廂的那一刻,林貝看到,隧道內人行道的水流已經退至小腿處,但低一些的隧道裡的水流依舊深而湍急。林貝不敢回頭,一人寬的路,大家死死抓住扶手向沙口路站台方向走去。

  在短暫的回頭一瞥中,這輛五號綫列車像一只巨大的困獸浸泡在洪水中,車身將兩側的水位擠得很高,滾滾而去的洪水被車頭分為兩大股,只有車頂依稀可見。

  “我算是比較早被救出的”。踏上站台的那一刻,她看了眼時間:9點40分,離最開始車廂進水被困已經過去了近4個小時。幾個7、8歲的孩子排成一排坐著,身上蓋著保暖毯,工作人員在救護陸續上來的乘客。上升至地面層,數以百計的家屬全部湧在這裡,一些人在哭泣。

  再後來的的記憶林貝有些模糊。“能清晰地記得在列車裡的每分每秒,卻忘記回家的路用了多久。”當她醒來時,打開手機,新聞裡12名遇難者的消息傳來,很多想法在瞬間湧入林貝大腦中。“二號車廂的人有沒有繼續將砸窗的信號和滅火器傳遞下去?三號車廂的人有沒有破窗獲得氧氣?”回想被困的場景,懊悔和自責蓋過了後怕。她總是在反複問自己:如果大家都在一號車廂,或者能有勇氣早一點砸開車窗結果會不會有一點改變?

  林貝朋友圈背景圖一直是一輛地鐵的車廂,車廂內并不明亮,窗外是一排排白色的低矮建築,一個乘客在玩手機,有些在看報紙。林貝記起那是很早從網上找的圖,地鐵窗外并沒有靚麗的風景,當時只是覺得這個地鐵車廂內很平靜。

  背景圖的下方是林貝踏上這趟五號綫地鐵的前一天轉發的一首鋼琴曲,那是羅曼耶卓的《錯位時空》,她附上了一句“下雨了,又一年夏天要結束了”。(應受訪者要求,林貝為化名)

  (來源:經濟觀察報 記者:丁文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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