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遺韻

http://www.chinareviewnews.com   2007-05-21 16:36:43  


  人在童年階段,便懂得立地觀天,在天之下仰望上蒼,激發了童年的許多幻夢。童年的夢,其實多數與大自然有關,如夢見秀山麗水,花鳥蟲魚……故哲人說,雲天之夢源自童年。

  而童年時代天真純潔,無所思無所欲,故那夢其實又是飄渺的。哲人又說,這種飄渺的冥悟,源自人性,它可創造雄奇而瑰麗的神話,掀起天才的人生之瀾。

  想當年,文豪們生於斯長於斯:魯迅從煙波浩渺的紹興水鄉挾傘出走;沈從文的湘西青石板故街,群山如黛,沱水長流;海明威曾隨著鄉閭醫生的父親一次次穿過漆黑的林夜;托爾斯泰源於雅斯納雅•流良納的莊園又歸於那兒的田塍;列斯坦的風景畫寧靜如水;瑪格麗特•杜拉斯中學時代的湄公河兩岸,充滿了神秘的躁動……這一切都是造物的暗示麼?他們的人生,天造地設地應和著悠悠天籟,他們的靈魂,綿綿不絕地包蘊著自然的聲息,他們的天性中,充滿了山水的造化與鄉村的遺傳基因。他們盡情地吸吮自然。那些名山大川,其深谷崇岩,山花野卉,煙嵐變幻,源遠流長,不死不滅,足以蕩滌胸懷,開發神志。

  早些年曾到過古城常州,見到如詩似畫的顧塘橋畔。當年蘇軾從海南歸來,曾於此定居,度過晚年。一泓曲溪從橋下流過,兩岸楊柳絲絲,縹緲如煙。蘇軾在家園內植了一株紫藤,一株海棠,取園名為“藤花舊館”。從此,這個園落便有了一股不散的靈氣。沿著蘇軾門前這條碧波蕩漾的溪流向東,出了趙翼和洪亮吉,出了明清兩個狀元,還出了一批榜眼、探花之類。向北拐彎,沿岸又是惲南田、黃仲則、趙懷玉的畫室書齋,又可找到兩名狀元和一批傳臚、進士的府第。這些文人學士們,童年大都到過藤花舊館,在紫藤花影裏玩賞過洗硯池和廊上石刻,領受過蘇軾的風流遺韻。據說到清代乾嘉年間,園內紫藤枝蔓上的花朵仍開得繁茂嬌豔。可謂一架璀璨芳菲紫藤,昌盛了一方水土文化。

  大約自北宋以來,常州就形成了眾多的書香大家。可是隨後的多次戰亂,蘇軾的故園遭受破壞。那株濃郁的紫藤逐漸衰老,這個城池的文氣也一步步衰微了。有人說,常州的文氣與一根紫藤共久長同榮枯,這真是一個奇妙而有趣的文化現象。

  珠江三角洲的南海西樵山,幽岩深壑,濃蔭蔽日,茂林修竹,斑斕青翠。昔日漫山書院,學者雲集,生徒廣聚。戊戌變法的領袖康有為、晚唐詩人曹松等人,就曾在西樵讀書,寓居修業。歷代本土鄉賢,來此卜居的四方士人,多在山上自辟書室,潛心向學。在歷史的時空中,西樵山不僅是一座南粵風光名山,更是一座文化名山。

  西樵山令我想起了中國的“山文化”。中國文化與山的關係歷來密切。中國的神話傳說中,有關於傳世之作及奇書秘籍當“藏諸名山”的典故。中國古代教育的特點之一,便是俗文化的山水與雅文化的書院的奇妙結合,所謂“山水自然之奇秀,與文章自然之奇秀,一而已矣”。山是中國文化養成之所,古代的書院,大都選地于名山勝區。而中國古代讀書人更是寓書於山,寓學於山,寓情於山。漢諸葛亮耕讀于臥龍崗,梁昭明太子蕭統讀書台在虞山,唐李白讀書台在匡山,李渤讀書處在廬山白鹿洞;後來李白讀書台擴展為匡山書院,李渤讀書處擴展為白鹿洞書院。此外,石鼓書院在石鼓山,嶽麓書院在衡山,嵩陽書院在嵩山,等等。書院廣布天下名山,名山廣納天下士,天時,地利,人和,天文,地文,人文同構同體。《左傳》曰:“深山大澤,實生龍蛇。”中國古代文化學術的大哲大儒,往往不產生於通都大邑而產生於山澤。或許這就是中國“山文化”的精義所在吧。

  只是,那一個山水文化時代已十分遙遠。山川自然被現代都市文化急劇地輻射與覆蓋。如今,山水處處充滿了都市化的痕跡。今日登西樵,或許它依然秀麗斑斕,依然稱得上是一顆美輪美奐熠熠閃爍的“南粵翡翠”。只是,昔時的漫山書院,岩壑書聲,士人們苦學潛修的風光姿影已杳不可尋。“寂曆疏林策杖過”已成歷史陳跡。現時登山觀光者早已乘坐汽車、纜車。人們來來往往,絡繹不絕。西樵山已被改造成一座集旅遊度假、娛樂消費、商務政務往來、高新技術產業為一體的現代新城。賓館、酒樓、商店、遊樂場所鱗次櫛比,紅塵滿目,市聲盈耳。立於山上尋味再三,感受到的是西樵之魂已遠遠離去,遺下一縷悠長餘韻。

  古城常州如今亦是富裕的城市了。商品大潮衝擊著它曾經擁有並為之驕傲的清麗空靈純樸的皎潔皓月、小橋流水和朗朗書聲。一個城市失去了寧靜風雅的自然環境,空靈的詩意藝術也就很難繼續蔓延生長了。明哲聖賢的靈魂還眷戀於此麼?

  孔子說:“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志存丘壑,雅好山水,歷來被認作文人高致。中國文人無論是隱是仕,是退是進,多以山水為藏修之地。對山川自然的向慕,是中國讀書人特有的一種文化心態。中國的名山大川,沉積著熔鑄著深厚的文化內涵。這些名山大川,這些小小書院,總是和天才的名字連在一起,圖騰一樣地站立著。他們是黑暗中的輝煌。現代人有時會想起他們,懷念他們。對昔時勝事的想像,仍能使人興歷史感懷。

  進化的潮流在大自然的懷抱裏神秘地演繹著。山水文化永遠不動聲色地昭示許多不朽的細節。我久久流連於西樵山上,尋覓留存於山間各處的摩崖題刻、書院的碑記與圖譜,甚至殘牆、瓦礫。它們在無聲地講述著曾經流貫山間的文氣、文脈。漫步其間,當年書聲琅琅的情景宛然在目。不由想起明代建於江蘇無錫的東林書院,東林黨人領袖康憲成曾為書院作過一幅對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我想,這也是西樵山當年讀書人的寫照吧。想當年,戊戌變法的領袖康有為,一定曾和眾多同鄉好友、鄉賢士人在此縱論天下大事而慷慨悲歌。時光流逝,他們早已昂然走去,留給我們的是高大英威漸行漸遠的身影。但朦朧恍惚之間,總覺得他們還長駐於此。那時隱時現的岩壑書聲,是他們不曾離去的生命之魂,也許不經意間,他們就會從那些書舍山莊岩洞突然走出,踱著從容的步子走來,緩緩地,告訴我們一些什麼。

  於是又想起清人顧炎武的名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站在山上,久久地緬懷,不禁喟然歎息。

  作者:雲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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