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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
http://www.CRNTT.com   2007-12-07 17:31:28


  父親帶我們去看小太陽的那個晚上,我清楚地記得天色是怎樣由紫金慢慢轉向紺青。我從來不知道金光的轉暗是那麼令人動心的,我在一個個門跑出跑進,我們家的門,廚房的門,鄰居小禾小苗的門。那時我的頭剛及門鎖,跳起時就撞到門上的鎖排,我顧不上痛。看哪,那片馬頭雲暗了,白馬變成黑馬了,那座雲山的金邊斷開了,變成零散的珠子了,珠子也暗了,沒有尖尖的金芒了……我爬上門檻,再跳下來,忙著把這些告訴所有的人。 

  晚飯吃的是雙蒸飯,金黃的南瓜粒兒分佈在水汪汪的飯裏,很好看。淘米水裏煮了南瓜葉子,是湯。我迅速地喝湯,嫩的葉子讓我快樂舒暢,老一點的葉子嚼起來像毛刷子,要一些時間。湯和毛刷子把肚子填起來後,一勺雙蒸飯舀到我的小木碗裏,我瞬時就把它變沒了。我把小碗舔乾淨,望著母親,又望著蒸飯的陶缽,母親並不看我,陶缽空著,也不看我。我放下碗,在門檻上跳來跳去,把飯和湯在肚子裏搖勻。 

  飯後父親帶我們去看小太陽。父親拉著我,還有立夏立秋,手臂接起來前後甩動,長長的葫蘆串似的往街上走。“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立夏和立秋邊走邊唱。 

  有電線杆子站在路上,使我們斷開,有人橫穿過來,也使我們斷開,我們奔跑著再接上。父親說,拉好,拉好,別走散了。但是斷開我們的人越來越多,人疊成排浪,追攆過來,猛撲過來,人的氣息很嗆,我們被衝開,等著一股潮水過去,再互相呼喊著接上,但我們越來越難接上。 

  這些都是去看小太陽的人們。電線杆子上的喇叭一遍一遍地宣告,今晚,我們城裏的人民廣場將升起一輪小太陽,這是我們偉大的主義創造的偉大奇跡,它將無比的明亮,無比的輝煌,它將徹夜照耀我們,使我們的城從此沒有黑暗,我們將永沐陽光。 

  喇叭響的時候,電線杆子就在發抖,手貼在那裏,可以聽到木紋噝噝的吸氣聲,這種聲音可能代表驚奇,也可能代表痛,無論是驚奇還是痛,通過我的身體時都是熱的,我覺得我滿眼霧氣蒸騰,周身發燙。 

  一座不再有黑暗的城! 

  ……我們像春天一樣,來到花園裏,來到草地上……跳呀跳呀跳呀跳呀跳呀跳呀。親愛的父親毛澤東,同我們一起過呀過呀快樂的生活…… 

  現在我們走在迎接光芒的路上,即將乘著光芒而來的當然是神話。我太喜歡神話了,跟豆芽喜歡光一樣,如果頭上沒有光照,就會斜出去拚命伸長,以致蒼白細瘦,去尋找光。我多麼想去往神話那裏,活在神話那裏,神話裏的事情我知道很少,但肯定很美,和我們正過著的日子全不一樣。我們的城總是把神話許諾給我們,現在神話果然來了。太陽的光芒沉下去有什麼要緊,我們的人造太陽的光芒就要升起來。我們的城將永遠沐浴神話的光芒! 

  我們這城裏的人真多啊,比暴雨之前撲向燈光的飛螞蟻還多,比泥巢傾覆時噴射而出的黑螞蟻還多。人們推擁著,洶湧著,發出洪水的喧響。 

  無數的腳,行走的森林,太密了,陷在林裏我看不見空氣,我沒有力氣撥開森林喘氣。我的一隻鞋子被踩掉了,我蹲下去撿。父親一把拎起我來,把我擱到他的肩上,一手拉緊立夏,一手拉緊立秋,把我們團在一起。 

  父親說,拉緊!不能蹲下!更不能摔倒!無論如何一定不能摔倒!要是你摔倒,就會被人踩死。 

  我抱住父親的頭,這是我求生的礁石,覺得那裏有海螺環狀震動的聲音。在父親的肩上,我看到的人們是黑色的流體,街面的青石條完全看不見了,它們從前溪水似的青著,人在那裏行走,就像魚在河裏游來遊去。而現在,也許是魚淤在河裏,也許是水淤在河裏,它是黑的,像瀝青車罐子裏瀉下的瀝青,冒著烤人的熱氣。 

  魚是會淹死在河裏的,我想,或者是父親說的踩死。 

  我在父親的礁石上艱難挪動。 

  立秋在河底下喊,我們不看小太陽了!我們回去吧! 

  我當然不想回去,我扭頭張望一下,知道我們也回不去了,就是要靠到岸邊停下來也不可能,因為根本沒有岸,我們都在洪水當中。 

  街道都是朝著同一個去向,它們是烏賊張開的觸手,都通往一個巨大的腹腔,無數的生物在這些觸手上蠕動,這些觸手一同傾斜,把所有生命向那個腹腔推送。密密麻麻的黑點粘連,淤塞了所有道路,我抱住肩膀,摸到自己的手臂也生出密密的斑點。 

  父親這塊礁石在浪濤裏左右搖動,幾乎就要翻倒,立秋哭了,說,我不要小太陽了,我們回去吧,我不要了!父親喘著粗氣,沒有作聲。 

  終於看到前面的人們開始沸騰,紛紛抬起手臂指往一個方向,我趕忙順著這個方向尋找,總算找到遠遠一座高樓頂上的一盞白燈。它比家裏的黃燈泡要大,比防空探照燈要大,我喊起來,也指。立夏大聲問我,還有呢?我一時說不出來還有什麼。立秋也問,它像不像神燈?我也說不出來,因為我沒有見過神燈。有一個黑架子舉著那燈,而不是雲彩舉著,它並沒有伸出光芒之臂來接引我們。我們還是拼力向它靠近,後面的人潮也沸騰起來,拚命往前推擁我們。現在,我覺得我的衣襟亮了,周圍人們頭頂的發也亮了。人們說,看到了嗎!看到了嗎!立夏和立秋往起跳了又跳,在快要被溺死了的人海之中。 

  突然,人海發出驚叫,排浪垮下去一樣,我也隨之驚叫。許多孩子尖叫著哭起來,人壓住了人,一地都是慌亂的人聲。 

  我們看見太陽燈滅了,人造的小太陽滅了。 

  父親搖晃起來,歪倒,把我放到地上,呆了一呆,掰開我緊箍他脖子的手,說,電力不足。我和立夏立秋團在一起,先是我哭了,立夏和立秋拍著我時,也哭了。 

  往回走的路上,整個城黑得可怕,我心裏也怕。父親說,別怕,真的太陽不會這樣的。我說,真的太陽永遠不滅嗎?父親說,永遠。我說,它落山呢?父親說,那是它去照地球的另一面,明早它會再升起來。立秋說,它永遠會再升起來。父親說,永遠。 

  幾年以後,當我在學校的向日葵地裏看到日蝕那天,就想起那盞太陽燈,想起永遠。 

  永遠這東西太大,完全看不見,它是真的嗎?它究竟在哪里?如果我們手拉手變成一條長鏈,一直向遠方延伸,需要多少萬人,多少代人,才能到達永遠。太陽明亮,我們把自己送給了太陽,我想,這就是送給了永遠。但是太陽熄滅了呢? 

  我心裏一栗,腳下的地就漂起來了,並且一片一片塌陷。四周沒有物體能讓我抓住,所有的手都不見了,所有的人。我想用我的眼睛抓住一個支點。我緊盯著眼前的世界,盯著,但我的眼睛出了毛病,世界在我的盯視中突然退遠縮小,棄我而去,所有的人都棄我而去,世界去往永遠那裏,我被拋在外面。向日葵們發出尖叫。我向天張望,太陽的黑影很刺目,如眼睛立時滴入一滴燒融的瀝青。疼痛異常暴烈,殘忍。我急忙用手捂住眼睛,閉緊,裏面是一陣急驟的閃電,撕扯著慘紅一片。(作者:筱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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