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在廣州尋舊味

http://www.chinareviewnews.com   2006-03-08 19:59:26  


  從上海到廣州還是50多年前的事,還是兒童,記得先生原是教“蔔蔔齋”的。剛從“民辦”轉爲“公辦”, 粵語授課,我聽不懂。怎麽也不明白何以“上課”講成“上堂”,下課講成“落堂”。我忖度,大概廣州剛從清朝出來吧,動不動要過堂。不然他如何唸書得顫栗栗的聲音,再說他手中有一把小茶壺,嘴皮子時不時要嘬它一下子。他是說講得口干,要濕濕“笛嘴”。我想廣東人飲茶蓋出于此?

  街口有洞天茶樓,可謂是老字號了。天濛濛光就開檔了,先生曾有即興詩,吟得屹頭屹腦:

  一聲窗外聽鶏公,天色已經有啲蒙。
  借問老師何處往,洞天樓上撳茶盅。

  我年尚小,初來甫到,無人携上樓,無從得知樓上熱鬧程度。但從先生撩著牙韱,一副飽態,兩聲微嗝,可知其很感滿足。我聽他透過“聲氣”,多是一碗排骨飯,一小杯“肉冰燒”以排骨爲餸,酒余飯也飽了,花費無多,不過兩毛零。

  後來,我家遷至郊外,馬沖橋是必由之路。橋畔有茶居,竹棚蓋瓦搭成,竹席爲窗以竹一撑即啓,四圍通風。蒼榕拂起的凉風,從水面掠過涌入屋中,四座清凉,好過空調。祗是條凳支離屹岌,八仙桌也如篩水洞一般。擺的是崩口缺角的飯碗、茶壺、茶杯,筷子長短粗細不同。一幫赤膊赤脚的茶客,捧著大碌竹烟筒,穩穩的踎在搖動的條凳上吞雲吐霧。或提起壺朝杯裡倒水,仰脖牛飲。厨房也是竹棚,灶是砌在石基上,瓦筒爲烟突,燃起枯樹柴皮,火舌亂舐。“候勺”掌勺,鐵勺在鐵鑊裡炒著,哐哐直響。祗要他心情好,便執起鑊將炒著菜或粉,或肉一拋而起,在半空打了個跟斗,灑了下來,再攤在鑊裡,掉在冒泡的油裡噝噝直響,熱氣騰騰的,或是油氣,或是噴了酒,都會在鑊頭陡然冒出火舌來。整個氛圍映得紅通通,充滿這種“够嗮鑊氣”的霧氣。這種烹制操作極像是魔術師耍把戲,即使是現代的大賓館、大酒店的厨師們,也保持這般手勢。

  我上初中時,上學時每每經過,故能看到透徹。也聽得清楚,小二們捧著大蒸籠,雖是戴著口罩,祗是套在下巴處,口沫橫飛地叫嚷:“猪腸粉,干蒸燒賣,蝦餃,糯米鶏,叉燒包……”我祗得直咽口水,這些東西,我聞所未聞,這麽多名堂,我想一定是很好吃的。祗是我家還窮,每天早上還保持上海人的習慣,吃泡飯,餸多是蘿蔔干。想到茶樓的早點品種多樣,不免嘴巴饞噝噝的。其實上海的早點也多,大餅油條、粢飯糕、生煎饅頭……但遠水解不了近渴。猪腸粉、油炸鬼、松糕、叉燒包、咸煎餅、牛脷酥……也是旗鼓相當的。而且就在眼前,我才多少歲呀!能不饞嗎?一是家裡母親要慳儉,隔夜飯總不能倒,便當早餐。因爲她說了“告花子不扛隔夜飯”。意思是說“乞丐不留隔夜飯”,有隔夜飯才顯得有面子。我想,廣州人肯定不認同這說法。因爲他們是“餐揾餐食餐餐清”,我認爲這才符合飲食衛生。

  年幼時,廣州早點,最難忘的是猪腸粉,那是用米粉漿做成,卷成腸狀,用大剪斜剪,切口呈樹幹年輪狀,糝了芝麻,拌以辣椒醬,甜醬,味道好極了。及長,再無此感覺。却要吃拉腸了,中間卷的是牛肉等,一碟拉腸,顯得飲早茶是那麽回事。若再吃撈醬的猪腸粉,自己也會覺得不好意思了。不過現在是改了形式,是用小砂鍋,拌了葱蒜及醬料,在爐上煮得嗞嗞冒烟,上桌時還在啫啫在滾。謂之啫啫煲腸粉。

  廣州天氣熱,太陽甚猛,放學回家仍然灼人,身水身汗。上海有光明牌棒冰,到了廣州却叫雪條。廣州人不曾見過雪,以爲冰即雪也,故叫雪條。還是上海的叫法準確些,結在棒子上的冰塊。雪條有點憑想像,雪竟能成條,匪夷所思。不過,最難忘的却是海帶綠豆沙,綠豆煲得都融了,起沙。不是大紅西瓜也是要起沙的嗎?且甜,那才有口感。廣州人除了愛飲湯,還愛飲糖水。其實也是湯,祗不過甜。大概廣州于南,屬火,舊說瘴癘多燥,極須清凉溫潤。湯多老火,連猪骨頭也煲酥了,老人也咬得動。湯水白如奶,稠如漿,謂之正。那是液化了的猪、鶏。甚至永漢路(今北京路)有一間用大銅鍋熬,專賣牛骨湯的店鋪。用大銅鍋熬的還有凉茶,過去是王老吉,現在是黃振龍。不過最難忘還是王老吉,“老老實實,清熱止咳”。飲在口中苦,却漸在喉間回甘。不過,小孩多不自覺飲之,要大人千哄萬哄,幾乎是哀求,倒過來喊小鬼是老豆了。到這個份上,軟硬兼施是免不了的,旁邊放了一根竹篾。把桌子拍得啪啪響,孩子在恩威幷施之下,閉著眼睛,祗得把這碗苦茶喝了下去。因此,老闆便置話梅,甘草欖之類干果送口。飲凉茶其實是不得已爲之的事,比如吃了咕嚕肉之類的煎炸之食,怕上火,那是必要飲的,這樣才可能避免嘴上打泡。太陽曬多了,飲了可以解暑云云。

  那時吃的不如現在多,什麽皇帝蟹、老鼠斑、大龍躉、海豹蛇、澳洲大龍蝦……盡是外國籍的海産,前所未聞。不過,這類東西吃多了,對健康幷無好處。廣州人什麽都敢吃,這是全國公認的。廣州人的吃經,頗有經典金句,如“寧吃天上二兩,不吃地上半斤(舊秤八兩)”、“天上龍肉,地下驢肉”、“狗肉滾三滾,神仙都企唔穩”。但隨著飲食文明提高,過去什麽“穿山甲”“果子狸”“猫頭鷹”均不准上餐桌了。甚至連蠄蟝、蛤蚧、田鶏也多不是野生的了,然而用激素,人工飼養的,人家都怕了。據說,照這樣吃下去,50年後,男人都不是男人了,無怪乎現在男人都踢不起足球了。

  燒鴨燒鵝白切鶏,乳猪叉燒牛白腩,這些都出得廳堂上得大枱的名菜,毋庸贅言。倒是一些不起眼的如炒田螺、和味龍虱、桂花蟬,也一樣令人回味無窮。大概人總不想讓嘴巴閑著,百無聊賴。現代的新人類喜歡嚼香口膠;傳統一些的便嗑瓜子解悶。而廣東人過口癮,特別是過八月十五中秋,就喜歡吮田螺。當然新人類亦有吮田螺的。不過,現在先進了,有專門的剪螺機,剪去其厾。這樣嘴頭功夫不足的,也可以輕而易嘬。再不善嘬,可用牙韱剔之。旋型的螺肉被挑出,放入口中,便在臼齒間被嚼爛咽下,根本不須嘬得嘴唇皮都倦。

  那時,課余便去珠江邊納凉,尤其是“鵝潭夜月”的沙面最佳。月色如水,當時幷無白天鵝賓館,更無現在的璀璨燈飾。祗有青石堤基老搈樹,蒼髯垂拂,凉風習習。別具亞熱帶的旖旎風光。江心一彎明月,珠水流光,小艇點著火水燈,泊在岸邊。幽黃幽黃地映著暗流,艇上有一隻小爐,幾根柴上架著鐵鑊。搖曳著殷紅的火苗,艇妹蹲著用鑊鏟炒田螺,嗦嗦有聲。艇妹窈窕,粗辮烏黑,一邊炒,一邊還叫賣艇仔粥,炒田螺也是其中一項。船火映紅艇妹,顯得紅粉花菲,格外動人。炒田螺的佐料不會很名貴,紅辣椒、紫蘇葉、薄荷葉都切成了絲,還落些豆豉、蒜頭……炒起來隨風飄香。“嗦嗦嗦……”在夜珠江上,夾雜著來往火船的嗤嗤的蒸汽機聲,飄飄舒揚。還有搖櫓的咿啞聲,在江上浮動著艇女的叫聲“過海呀來……” 

  堤基上,廣州武林精英們多在此習武,俠家、洪家、蔡李佛、八卦、螳螂……各門各派領著弟子們在此擺場獻技,謂之“食夜粥”。稍事休息,祗消一個五分銀仔,便可要一碗艇仔粥,撩起燈籠褲,脫了羊肚白的汗衫,就搭在肩上,身水身汗的踎在條凳上,噓噓地吹,慢慢地呷。有師傅要一碗炒田螺,掏出別在後腰間的扁酒瓶,伸頸呷了一口燒酒,撿起一粒田螺,先用舌尖揭起田螺的厴,唾了出來,然後用嘴一嘬,“嘬嘬”兩聲,螺肉便被吮入嘴裡,慢慢地咀嚼。“味道好極啦!” 覺得很受用,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真令人“食過返尋味”。做人揾食艱難,除了辛苦,原來也有不少樂趣。炒田螺的艇妹固然秀色可餐,炒田螺也是十分“和味”。祗是那種凄迷曠怨、縈回舊夢的氛圍,至今怎麽也尋不著了。於是有《臨江仙》記懷:

  舉首白鵝潭上月,問誰把酒持螯?何如食盡廣州肴。飛潜多美味,動植巧烹調。若使東坡南謫到,一樽當酹江濤,邀同太白舞更豪。醉人多少個?影月亂難料。

  (作者:戴勝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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