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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一個老紅衛兵的自白

http://www.CRNTT.com   2013-12-29 10:55:22  


 
  我當時還是聽黨的話,心想黨不讓你現在聽,必是有安排,就走開了。可是自己往教學樓走到半道,越想越那麼不是滋味。晚上我回去一夜沒睡著覺,預感到有點不太好哇。因為這時候北京有同學來信哪,北京運動開展的比較早,開始在學生中間揪人啦,抓爬蟲,抓右派之類的。轉天我就找學校黨委書記去了,一個十二級的幹部,可他說你的情況不了解之類的往外推。我特別納悶,回去我就很氣忿,順手寫了張大字報,就是關於不讓聽報告的事。當天下午我正在宿舍裡躺著哪,沒睡,躺著唄,突然來了個同學,用俗話說就是系裡的狗腿子之類的,找我說系裡叫你去一趟。我預感有事了,趕緊去到四樓,系辦公室,當時去的時候雖然說是不害怕,還是抨抨的心跳。不管怎麼樣,他們是強大的呀。進去一瞧,屋裡坐的那陣勢吧,幾乎圍成一圈,有系主任、系副主任、副書記、政治輔導員、還有院黨委派到系裡進駐的工作組,幾個老師,陣勢非同尋常,不過太害怕了反而豁出去了。老實說現在的學生碰到這場面都無所謂啦。那陣當學生很少到領導辦公室去。那地方好像去不得呀,特別森嚴、特別偉大的地方就是啊,所以自己做為一個學生還是第一次去哇。害怕過了分就不害伯了。

  他們連讓坐都沒讓坐,我自己就拉過一個凳子坐下了。我說你們找我有什麼事呀?平時不敢這樣說話是吧。這時有一個歷史講師——這個人他是很有水平的,口才非常好,當過志願軍。他坐著的姿勢非常優雅,他說,你為什麼不從你自己本身找些原因哪?我說你們不讓我聽報告,剝奪我政治權利,啊?這時他們之間交換了眼色。那個李老師不提聽報告的事,他說啦,聽說你看過《燕山夜話》,還買了一個本作了筆記,是嗎?這是事實,我承認。這教師又說,你還跟許多同學宣揚,女人的長發之類的,宣揚過嗎?這也是事實,我叫他們抓住了。不過,我馬上就冷靜下來,我說您是教歷史的,您讀了多少翦伯贊的書哇?他說我讀翦伯贊的書是我的工作需要,你知道鄧拓是幹什麼的?鄧拓反黨反社會主義,那麼你今天看了這書不應當從這個角度去檢查?我說從哪個角度去檢查呀?旁邊政治輔導員接上茬兒了,說,從反黨反社會主義檢查。我說那老師就應當從反黨反社會主義角度上檢查自己讀過翦伯贊的書嗎?院黨委工作組的就說你怎麼能這樣跟我們說話呢,小夥子冷靜點啊!哎,他又迂回過來說,啊,這個事不扯啦,不扯啦,你自己認錯不就很好嗎!他開始向我交代政策啦,下邊政治輔導員又說啦,聽說你還講過“全世界資產階級聯合起來”啊,嗯?你不知道這話的份量嗎?我記得這政治輔導員是個女的,非常漂亮,是一個著名大學畢業的高材生,挺有水乎,我真對付不了她。不過我從那次一生也忘不了,一個人真正豁出去了,那他也好辦哪。我說,這個事您提醒我一句不行嗎?從感覺上我沒說過這個話。她說,需要嗎?我說需要。她說,在農場,你對同學說的。那時我的記憶力呀,二十來歲的時候相當好,一下想起來了,我說純粹是污蔑。我說咱這樣說吧,確實有個同學,無知,草包一個,在農村幹活時問我,為什麼馬列的書開頭都有一個“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呀?當時咱們年輕是非常驕橫的啊!我說你連這個都不知道?想聽嗎?想聽我就給你說兩句吧。這句話是從《共產黨宣言》開始的,《共產黨宣言》是馬恩合著的第一部書。那時整個歐洲資產階級有各種反動黨派呀,他們之間也是四分五散,一旦無產階級起來的時候,他們就會聯合起來對付無產階級。那時無產階級除了團結一無所有,明白了吧!我就給他這樣講的。

  這個話不知怎麼匯報上去,而且走味啦。以後這就成了我的第二個罪狀。第一罪狀是宣揚《燕山夜話》了。這些罪狀最後都整理成材料,一直上報到省裡。後來把我打成反動學生,也是第二個根據。第三個根據,他們說,你還想當黨委書記,你說過這話吧?我說沒有。我說我自己不知道我吃幾碗乾飯,我還當黨委書記?!這是那個政治輔導員說,你怎啦?我可以提醒你,在小樹林!我們學校西邊有個小樹林,是個讀書區。哦,我想起來啦,我說有這麼回事,那個院黨委書記呀,他一進校就鬆鬆垮垮,有一天哪,我們早晨起來在念書,他拿個小口徑槍啊打鳥。我就跟同學說,這書記也夠好當的啊,天天弄鳥槍打鳥就行啦啊。這話後來人家也匯報啦,再一上升呢,就是篡黨奪權這意思,這是第三條。 

  第四條呢,說我說了“造反有理”這句話。他們當時還不知道“造反有理”是毛主席說的,是我聽北京的老同學影影綽綽傳說的。他們問我,啊?造反有理,造哪個階級的反哪?可後來,毛主席那條語錄“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發表出來,整材料時,就沒加進去,沒當罪狀。這樣,我就內定成了學校中文系三個反動學生之一。那兩個,一個學生呢,因寫了一篇不同意陶鑄的一篇文章的文章;還有一個同學哪,因酷愛柴可夫斯基的音樂,沒事天天就好拉小提琴,在屋裡頭。他出身於資產階級。看來呀,我們三個人,一個是直接呀進攻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是吧;一個就是屬於資產階級孝子賢孫嘍;我這個大概就屬於無產階級的叛徒啦就是。這個事出來之後就把我軟禁起來。第二天氣得我都不能起床。連夜裡出去上廁所,都有人偷偷跟著。我當時心裡非常難受哪,自己背地裡哭過好幾次,自己心裡話,我怎麼反對共產黨呢?不會。我反不反,我最清楚哇。可是自已又真誠地檢查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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