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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長沙“癌症街”

http://www.CRNTT.com   2014-06-03 12:09:05  


 
  街道的上午

  “我兩個兒子都上大學啦!”王雪梅逢人便說,“就算小鬼馬上帶我走,也沒有什麼的啦!”說完這句狠話,她烏青塌陷的眼窩里,一雙眼睛忽然閃出神采。

  她真的想過不治病了,就這樣扛到死。但兒子們勸她,“還得看見孫子上大學”,她身上就來了勁兒。在嘉桐街,她身邊那兩個年輕結實、跑前跑後的小夥子,讓她說話都比別人響亮。

  每當聽人談論家庭,周玉蘭拉一拉帽檐,默默走開。這位59歲的懷化女人住在王雪梅隔壁的旅館。她育有兩子兩女,都已成家立業,但在嘉桐街,她身邊只有61歲的丈夫。

  10點,在夏日陽光中依然裹緊夾襖的周玉蘭倚在旅館牆邊,看王雪梅穿著一襲大紅外套,被兒子一左一右攙扶著離開。

  這是嘉桐街一天中最閑散安靜的時刻。病人們都在醫院,新的住客還沒找來。家屬們有的閑聊,有的拆洗被褥衣裳。所有的商鋪都剛剛開始營業,街上靜得只剩下樹葉嘩嘩聲和補鞋匠小錘的叮叮聲。

  “住不下去,活不下去……”周玉蘭囁嚅著,連嘴唇都不願張開一點縫隙。因為錢少,她和丈夫住在旅館半地下的房間。這裡就連夏天都陰冷潮濕。

  兩年前,周玉蘭的第二個孫子出生。這位快樂的祖母立即決定,和丈夫離開老家,到兒子打工的東莞幫忙帶孩子。

  老兩口不願給孩子增加負擔,便找了一份園林綠化的工作,大部分內容其實就是掃街和清理人畜糞便。在環城大道掃了一年馬路之後,周玉蘭開始咳嗽,越咳越厲害。老板見狀,聲稱她有肺結核,立即終止合同,讓她結賬離開。

  最終的診斷結果,是肺癌。

  “抽煙嗎?”醫生問。“不抽。”這位纖弱的農村婦女說。

  “喝酒嗎?”醫生又問。“不喝。”她答。

  醫生沒有追問,而周玉蘭也沒想過,肺癌會不會和自己的工作性質有關。她根本不想琢磨這個問題,因為在開胸切肺之後,手術和化療費用已經抽幹了她的家。土地租出去了,房子租出去了,家里能用電的幾乎都賣了。她每天想的只是,什麼時候死,就不用再花錢了。

  在她位於旅館半地下室的“家”中,雜物裝在塑料袋里,掛滿了牆壁,被褥摸上去幾乎是濕的。一天中,陽光只有午後才能短暫地光臨。整個屋子最顯眼的擺設是床角並立的兩個白色化肥袋,裝得飽脹,鼓鼓囊囊全是藥,一袋中藥,一袋西藥。

  生病之前,周玉蘭愛唱歌,常常在地里一邊勞作一邊和丈夫對山歌。然而在嘉桐街,沒人聽過她的歌聲。因為“心情不好”,她再也不唱了。

  周玉蘭討厭嘉桐街。她第一次來,理髮店的人勸她,頭髮剪掉賣了吧,反正以後也留不住。她舍不得,可化療一開始,頭髮就一把一把地往下掉。等她再回去想賣頭髮,理髮店的人又不要了,剃發也漲價了。

  “太壞了,壞心眼。”她嘟囔著,眼淚說話間就打濕了整張臉。更讓她難受的是,每從家里到這條街來一次,就得在路上犯一次“車暈”,走到街口都還在嘔吐。她覺得,自己比所有人境況都差。越差,就越得回來,“到死走不出去”。

  但在嘉桐街並非只有絕望。

  正當周玉蘭站在陰暗滴水的天井里沉默哭泣時,同樣來自懷化的阿黃則在同一家旅館的大門口曬太陽、打遊戲。

  37歲的她還沒有生育,就被查出患有宮頸癌。手術摘掉了她的子宮,有些病友旁敲側擊地問她:“老公是哪裡人?人品好不好?”她笑嘻嘻地直接回過去:“我是切了,他要走我也不攔著。”

  阿黃喜歡嘉桐街,因為“大家都一樣,多自在”。天晴的午後,她會自己拎著尿袋,在街上溜達,在街口看野花,有空也會看看隔壁湖師大醫學院的操場上,學生們跳操踢球。她寬大的、印滿卡通人物蠟筆小新的睡褲被風吹動,褲腳撲棱棱地飛。

  即使是坐在旅館門口的竹凳上打遊戲,阿黃也會認真佩戴金項鏈和金戒指。她的手指在平板電腦屏幕上快速地點點劃劃,一個女戰士裝扮的人物便在遊戲里飛檐走壁,跋山涉水。

  這樣的女性是嘉桐街的一道風景。她們不管貧窮富裕,也不管病情輕重,都絕不疏於吃、打扮和日常種種。有人戴著閃閃發亮的櫻桃紅假發,有人的帽子邊點綴清秀的花朵。有人愛吃零食,有人愛拉家常。笑,是她們和“街坊鄰里”相處的招牌表情。

  “生病了,就不生活了?”阿黃頭也不抬地說。她操控的女戰士剛剛成功飛越一處溝壑,獎勵金幣立即像雨點一樣砸滿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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