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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周作人:周作人的國事與家事

http://www.CRNTT.com   2012-07-08 10:08:05  


 
“我不希望中國再出文天祥,並不是說還是出吳三桂好”

  人物周刊:但是周作人確曾在電台裡代表偽政府廣播,訪日時還去慰問日本傷兵、進出神社。

  止庵:其中“進出神社”一點,只是1941年4月15日發行的《庸報》報道的日方為周作人一行安排的前一天的“行程”之一。但據倪墨炎《苦雨齋主人周作人》,當日“計劃沒有實現”,周氏一行未去靖國神社。(按:因為火車誤點未能成行,偶然或必然?)周作人4月16日參拜過湯堂,即孔廟。關於周作人在偽教育督辦任內的一系列職務行為——包括出席或召開會議、參加招宴、率東亞文化協會評議員代表團赴日、前往外地視察、作為汪精衛的隨員訪問偽滿洲國、發表講演和廣播講話、舉辦培訓班、參加新民會青少年團中央統監部成立大會並任副總監等,我在《周作人傳》中已經說過,“責任均應由職務人承擔”。

  周作人一生的思想我認為主要是兩條:倫理之自然化,道義之事功化。前者是根據現代人類的知識調整中國傳統思想,後者是實踐自己所有的理想適應中國現在的需要,他認為這兩條是中國的當務之急。

  人物周刊:這是不是意味著,為了事功,為了那個結果,道義是可以犧牲的,手段可以是無所謂的?這確實是近代以來的思維方式。

  止庵:他的意思不是這樣,他是說:道義要落實於事功,事功體現道義,但事功不能取代道義。我們得把這主張放到那個時代裡去看,他是有針對性的。1933年他寫《顔氏學記》,從顔元“嚴重地責備偏重氣節而輕事功的陋習”得到啟發,提出:“生命是大事,人能舍生取義是難能可貴的事,這是無可疑的,所以重氣節當然決不能算是不好。不過這裡就難免有好些流弊,其最大的是什麼事都只以一死塞責,雖誤國殃民亦屬可恕,一己之性命為重,萬民之生死為輕,不能不說是極大的謬誤。”他說:“那種偏激的氣節說雖為儒生所唱道,其實原是封建時代遺物之複活,謂為東方道德中之一特色可,謂為一大害亦可。”

  周作人談到文天祥的死:“這種死於國家社會別無益處。我們的目的在於保存國家,不做這個工作而等候國亡了去死,就是死了許多文天祥也何補於事呢。我不希望中國再出文天祥,自然這並不是說還是出張弘範或吳三桂好,乃是希望中國另外出些人才,是積極的,成功的,而不是消極的,失敗的,以一死了事的英雄。”他對古希臘斯巴達首領勒阿尼達思率三百將士守溫泉峽,最後全部戰死的事跡是很推崇的。他反對的其實是以氣節逃避責任的人。庚子事變後期李秉衡受命率軍抗擊八國聯軍,當時主戰主和兩派都寄望於他,可這主帥剛到戰場,也就是北京通縣張家灣,就自殺了,寫下遺書說“天下事從此不問罪臣”,結果全軍不戰自潰。我說:這是以最負責任的方式,造成最不負責任的結果;滿足的是一己的道德完善;國家,百姓,職責,和自己所被寄予的期望,都可以成為代價。

  周作人對於“氣節”的認識,跟他反對“三綱”的思想是一致的。他說,“君與臣的關係,則是援夫為妻綱的例而來”,妻子須為丈夫殉節,所以臣民要為君王殞命。在他紹興的周氏家族裡,太平天國時期忠臣節婦都出過。“若在中國則又略有別,至今亦何嘗有真氣節,今所大唱而特唱者只是氣節的八股罷了,自己躲在安全地帶,唱高調,叫人家犧牲,此與浸在溫泉裡一面吆喝‘衝上前去’亦何以異哉。”

  周作人對國民政府的不滿也在這裡。從1931年“九一八”事變到1937年盧溝橋事變,其間有6年時間,蔣介石提出攘外必先安內,對日本入侵華北乃至整個中國一點不做準備。“九一八”事變後,他對記者說:“咒罵別國的欺侮,盼望別國的幫助,都靠不住,還只有自己悔悟,自己振作,改革政治,興學,征兵;十年之後可以一戰,但是大家阿Q式的脾氣如不能改,則這些老生常談也無所用,只好永遠咒罵盼望而已。”他對中國的現實是絕望的。

  人物周刊:於是他釋褐,去追求他理念中的“事功”。

  止庵:周作人的“道義之事功化”,可以追溯到青年時代初讀佛經的感悟。比如他讀了《投身飼餓虎經》,被其中“美而偉大的精神”所感,認為大禹和墨子是有這種精神的。他說中國古代聖賢喜歡講堯舜,講得多半玄遠,他說還不如大禹,較有具體的事實。

  1938年底,周作人與住在上海的沈尹默唱和,我覺得各有一首詩很值得重視。周作人的詩是:

  禹跡寺前春草生,沈園遺跡欠分明。

  偶然拄杖橋頭望,流水斜陽太有情。

  沈尹默讀之“怏然”,回寄一詩:

  一飯一茶過一生,尚於何處欠分明。

  斜陽流水幹卿事,未免人間太有情。

  周作人說沈“指點得很不錯”,但自己“覺得有此悵惘,故對於人間世未能恝置,此雖亦是一種苦,目下卻尚不忍即舍去”。周作人的詩表現出對現實的關切,是入世的;而沈尹默則認為所發生的一切和你沒有關係,不必管它。說句老實話,我能夠理解周作人,但更傾向於沈尹默。

  不過根據木山英雄披露的史料,當年勸誘周作人出馬的日本人都很意外,橋川時雄事先預估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一”,並說,“若是我的話不會出馬的。”在日方的估計裡,周作人“恐怕不會放棄高蹈的文人生活而進庸俗絮煩的官場”;如果他堅辭,他們也沒打算勉為其難。但沒想到,他答應了。對此穀崎潤一郎也曾寫文章表示不同意見。但周作人考慮過了,決定了,就不再改主意了。

  有一次跟一位朋友對談,有記者問:如果1937年你們留在淪陷的北平,會不會做漢奸?朋友開玩笑說他會。我說我不會,我有個榜樣,就是廢名,當時他去湖北老家山區去當小學教員,等到抗戰勝利後回到北平。順便說一句,廢名對周作人一直很尊敬,在抗戰勝利後公開著文說:“知堂老簡直是第一個愛國的人,他有火一般的憤恨,他憤恨別人不愛國,不過外面飾之以理智的冷靜罷了。……他只注重事功(這或者是他的錯誤!),故他不喜歡說天下後世,倒是求有益於國家民族。”不過,他看到周作人在督辦任上翻修了八道灣的房子,也曾流露出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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