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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越勝:輔成先生

http://www.CRNTT.com   2011-10-30 09:58:45  


    
  三月間,也去先生那裡。但後來查看當年的讀書筆記,竟不見先生授課的內容,只記有先生指示我讀的一些書目。想必三月里見面都談國是、政治了。四月六日早起,大穀在班里悄悄告訴我,昨夜警察和工人民兵出動,血洗了廣場。當晚,學校通知各班同學都去食堂聽重要新聞,在播音員鏗鏘有力的聲音中,我們知道天安門廣場悼念周恩來總理的行動,被定性為“反革命事件”,鄧小平下台了。我立刻想到此刻先生必然心焦。他一直預感要出大事,果然就來了。心里計算著快點去看看他。那幾天,課基本停了。大家都要討論學習當局的新精神,表態、聲討天安門廣場的“反革命分子”。但實際上,討論學習成了關起門的牢騷會。我瞅個機會就溜出學校去了北大。 
   
  想象著先生會很關注政局的大變動,正準備著倒給他一些新聽說的小道消息。但先生出人意料地平靜,說天安門廣場他去看過了,人心向背已明,我們要等著看好戲。先生的書桌上擺滿了一摞摞的書,書中插滿了手抄的卡片。先生正在忙著案頭工作。先生平靜地說,學校正布置新的運動,這次批鄧是重點。總有人會跳出來的,系里文革積極分子多得很。走近書桌看先生攤開的書,是《文藝復興至十九世紀哲學家、政治思想家關於人性論人道主義言論集》,里面夾滿紙條,紙條上注著一些書名和頁碼。先生見我不解,說這是六十年代為了配合反修,批判人道主義編寫的資料集。書是他編的,序是他寫的,但僅限內部發行。先生說這些年他又發現了許多資料應該補充進去,但重印這部書絕無可能。只是覺得工作總是要做的,得空就自己動手做。邊說邊苦笑道,也算個娛樂吧。在這黑雲壓城、風雨滿樓的時候,先生卻回到書桌,重伴青燈古卷。我一下想起袁世凱稱帝後,風雨凄迷,魯迅在京城紹興會館中抄稽康: 
   
  何意世多艱,虞人來我維 
   
  雲網塞四區,高羅正參差 
   
  但先生所做,其意義卻遠超過傷時自悼。先生所披編者,是人類所共尊的一點人道之光。希臘先賢中,先生極尊梭倫。正是梭倫,在僭主庇西斯特拉圖尚未得勢時,警告追隨他的“群眾”:“你們真是重視奸徒的言行,跟著狐狸走”。在他掌權之後,又是梭倫說,“僭主政治尚在準備之中時,較易阻止它,當它已經成長壯大,要去除它則是更光榮偉大的職責”。隨後他回到自己的家中,在平靜中繼續作詩指出雅典人的過錯,“是你們給了僭位者力量,讓自己淪為卑賤的奴隸”。先生踵武前賢,在四圍的黑暗中,持守著人性與人道的聖火。 
   
  我翻看這書,里面盡是我所不知的先哲名言。讀幾段,不忍釋手。先生見我喜愛,便走到書架上拿出一本嶄新的書,說,我這裡還存有一部,送給你吧。並在扉頁上題字“送給越勝同志,周輔成於朗潤園”。這是先生送我的第一部書,卻是影響了我一生的書。後來我知道,它不僅僅影響我一個人,而是影響了一批有志於學的青年學子。天予就曾對我說過,先生編的這部書是讓他“翻爛了”的書。先生在書的序言中寫道:“二十世紀的人性論與人道主義思想,實際上是十九世紀的繼續。不過社會主義的人性論、人道主義卻更為壯大,影響也更廣。這也是發展的必然趨勢。蘇聯的斯大林,提倡集體主義,後來他的對手便以人道主義來補其缺點。至於西歐的社會主義,幾乎全部大講特講人道主義,這也可算是時代的特點”。對我黨所擅長的意識形態批判稍有記憶的人都應該知道,文革前夕,在階級鬥爭的震天殺聲中,先生敢講人道主義是“發展的必然趨勢”,是“時代的特點”,敢直指斯大林的名字,提出“社會主義的人性論,人道主義”,該是何等的膽識。 
   
  七六年七月,京、津、唐一帶天搖地動。那一段,社會似乎停擺,學校也停了課。我整天東游西逛,身上的書包中總裝著先生贈我的書。先生授書給我時曾告我,皮科《論人的尊嚴》是文藝復興初揚時的重要文獻,是人道反抗神道的宣言。先生還說,愛拉斯莫的思想在人文主義興起中意義非凡。《愚人頌》是一部需要反覆讀的書。他借愚婦之口對社會的諷刺批判拿到現在來看都不過時。先生在書中收《愚人頌》二萬餘言,看得出先生對此書的重視。 
   
  八月初,京城到處都在建地震棚。先生的地震棚蓋在離朗潤園不遠的一片空場上。那幾日傳說還有大餘震,所以不讓在樓里呆。人們只好栖居在地震棚里。我順著各式各樣的地震棚找過去,見先生坐在一把折叠椅上,一手拿著扇子不停地扇,一手拿著本外文書在看。見我來了,先生極高興,起身說出去走走。一邊抱怨地震棚里根本睡不好覺,說他夜里會溜回家睡,否則震不死也得累死,索性由它去吧。 
   
  沿未名湖向朗潤園走,見十公寓樓旁的東牆上有一個大豁口,好像是地震後牆壁毀損留下的洞。先生說可以從這個豁口直接走到校外,便領我踩著亂石鑽出豁口。誰知牆外有道小溝,不深,但有近一米寬。我正想下到溝里扶先生過去,未及回頭,先生竟一縱身躍了過去,身手頗矯健。可著實嚇了我一跳。畢竟是年過花甲的人了,哪兒經得起這般躲閃騰挪。先生卻全不理會,落定就向前面的田野走去。 
   
  我們一直向北,過一條小馬路就進了圓明園。那時,圓明園不大有人去。福海是一片荒蕪的蘆葦蕩,湖邊阡陌交縱,雜樹亂生,園內鳥啾蟬鳴,風清野靜。可能在地震棚里憋屈久了,出外走動,先生興致極高。我們信步漫走,我恭聽先生隨意講評。過大水法殘跡,先生指著倒在地上的拱形門楣說,燒園後很久,這東西還立著,後來是咱們自己人給拆了。先生又講起火燒圓明園的經過,當年英法聯軍點火前在城內發告示,說為英法使團中被清廷虐待死的官員報仇。告示一發,就有刁民與太監勾結。英法聯軍撿了幾處點火,火一點起,內奸們就入園大掠。為掩蓋痕跡,掠一處,點一處火,致使大火蔓延不可收拾。這園子是外寇燒一半,內奸燒一半。先生講起項羽燒阿房宮。照《阿房宮賦》所講,阿房宮要勝過圓明園,但照樣“楚人一炬,可憐焦土”。先生說,阿房宮這把火實際上是秦始皇焚書埋下的火種。秦始皇焚書坑儒,讀書人便離心離德,認秦為“暴秦”。秦二世時,趙高指鹿為馬,就是逼讀書人昧良心說假話。章碣詩說:“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可是劉項手下讀書人很多。所以,又有袁宏道說:“枉把六經底火灰,橋邊猶有未燒書。”有未燒的書,就有讀書思考的人。先生又說,其實這把火一點就是兩千年。英法聯軍能欺中國之弱,秦始皇焚書坑儒是立了功的。
   
  地震前,我曾把我們哲學班寫的中國哲學史講義呈先生過目,先生始終未置一詞。現在回想,這部講義跟著儒法兩條路線鬥爭的思路走,其粗陋、荒疏想想都嚇人,先生實在無法評點。此時先生倒略談了一點對中國傳統思想的看法。先生說,春秋戰國,百家爭鳴,儒、墨、法、兵,各逞其能,是我們最有創造力的一段。而後,秦焚書,漢定一尊,中國思想興衰就隨當權者意志,獨立思想很少見了。先生感嘆,“禮失求諸野”都難。就算林下泉間有遺賢,要麼默默終老,要麼抓去殺頭。先生問我是否讀過稽康《與山巨源絕交書》,我說這些名篇曾背過一些。先生說稽康“七不堪”、“二不可”,推脫的夠乾淨了。最後司馬王朝不容他,不管你隱還是不隱,一樣殺頭。有思想的頭腦都砍了,民族還能有什麼創造力。“禮失求諸野”?恐怕朝野都一樣,只剩鄉願腐儒而已。沒聽先生這麼悲觀地談論中國思想,一時答不上話。後來讀先生論中國思想的著述,發現先生原本是相信“儒分朝野”的。或許文化革命大掃蕩,把先生最後一點寄托也吞沒了。沒想到先生竟說,他們那一代思想保守,經過太多運動,都成驚弓之鳥了。中年一代是搞運動出身,讀書時間不多。倒是你們這些文革中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倒可能做點事情,思想上沒框框,敢想敢說。先生的希望讓我慚愧,心想自己倒是敢說,但大半是胡說,倒是沒框框,可也沒規矩。跟先生說了,先生說書讀到了就不是胡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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