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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千帆:辛亥革命與中國憲政

http://www.CRNTT.com   2012-12-05 14:40:17  


 
一、專制的病症與後果 

  所謂“專制”,無非是號稱掌握國家權力的一群人代替人民統治國家,而拒絕通過周期性選舉等憲政機制對人民負責。由於統治集團的成員都是理性自利的,他們必然會利用自己掌握的權力攫取屬於社會大眾的公共資源。在統治者驕橫淫逸的另一面,是受剝削欺凌的人民——更確切地說,臣民。專制就是一群沒有政治人格的臣民和政治權力過度膨脹的統治者構成的一對共生體。統治者騎在臣民頭上作威作福,唯唯諾諾的臣民則任由統治者壓迫欺詐,只有在被逼到絕境、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揭竿而起。但是暴力革命只是長期壓抑下的驟然發洩,不僅不能改變臣民人格,而且通常使國民性格變得更加暴戾與無恥。革命之後,新的統治者依然故我,甚至倚仗革命賦予的合法性變本加厲,對整個社會施行更加極端的暴政,直到新政權的合法性在一次次暴政中喪失殆盡。專制給社會造成的創傷無法弭平,專制傳統所生成的周而複始的歷史慣性也幾乎無法打破。既然不能成為掌控自己命運的獅子,人民就成為被任意宰割的羔羊。 

  1.專制社會的病症 

  專制的一半是統治者的暴政,另一半則是人民的懦弱和懶惰。專製造就國民的病態人格,病態人格反過來維持和加固專制,使國家陷於不能自立、自決、自治的政治殘廢狀態。舉其大者,一個專制社會呈現出如下致命的病症。 

  一曰倫理低谷。專制是迄今為止使天理倫常處於低谷的制度,並以自己為楷模複制了無數無恥的臣民。為了維持自己的形象,專制政權熱衷於自我吹捧,不擇手段封殺批評。它不僅用強權壓垮人的脊梁,將人變成在權力面前唯唯諾諾、卑躬屈膝的應聲蟲,為了趨利無所不為、為了避害噤若寒蟬乃至甘願鸚鵡學舌,而且為人樹立了一個無恥的樣板,尤其是在他們看穿了“皇帝的新衣”之後仍然不得不用自己的謊言為它遮體,以此徹底磨滅他們的基本恥感,最終使一國之人變成將說謊和造假當作美德的小人。 

  二曰懦弱。專制的維繫是建立在臣民的普遍恐懼基礎上的,專制淫威使每個人都變成在自己的職位、待遇、名利、家庭面前畏首畏尾。專制教育體制從來壓制獨立思考和信仰,用一套並不高貴的謊言教唆兒童說謊,讓人從小就不敢面對事實、質疑正統、堅持真理。專制者用自己炮製的“信仰”代替全體國民的信仰,而在不受質疑、養尊處優的正統信仰難以維繫之後,仍然不允許國民自由信仰。在一個權力滲透到每一個角落的國家,上級永遠是正確的代名詞;服從命令是至高無上的美德,也是決定獎懲升貶的最高依據,即便在號稱以探究真理為己任的高等學府也不例外。在嚴密的權力體系內,自然不存在獨立思維的呼吸空間。沒有獨立判斷,也就無所謂過錯和責任;所有人都在服從更上一級的命令,即便最傷天害理的行為也因為上級旨意而顯得情有可原。一群懦弱的國民本不足以擔當任何責任,也不存在任何責任可以擔當。 

  三曰激進。越是在這樣的國家,激進的聲音越受追捧;溫和理性的主張越受冷落,即便存在也必然微弱寡助,最後淹沒在嬉笑怒罵的汪洋大海之中。既然專制國家禁止自由言論,打破專製造成的萬馬齊喑需要承擔難以預測的風險,勇氣成為這個社會最稀缺的資源,勇敢(尤其是敢言)成為這個社會的首要美德,口無遮攔的勇夫就是這個社會最大的英雄。無論是左派還是右派,不激進就無法打動憤世嫉俗的民眾。這一方面是因為公權缺乏制衡,無法無天、欺人太甚,社會積怨太多而長年不得排解,任何報道出來的消息都足以引發一場暴動,只不過在國家機器的強大震懾下不敢發作,因而只能借助激進的言論發洩無所不在的沉悶;另一方面,專制者的專橫使所有說理都成為婆婆媽媽、與虎謀皮的紙上談兵;哪怕分析得再頭頭是道,於國於民有利無害,但是最終都會因為觸動既得利益的奶酪而至多博得決策者的冷笑。正因為幾乎任何主張在專制社會都不可能付諸現實,人民無須面對激進主張給自己帶來的風險;既然只是“說說而已”,社會變革成為少數“知識分子”的專利。不負責任的文人們樂得畫餅充饑,構築一座座虛妄的烏托邦,用激烈的文字博取人民的歡心和擁戴,而人民也樂得從中獲得現實生活中得不到的心理暢快,就如同閱讀武俠小說編造的虛幻故事讓人們感受公平和俠義的暢快一樣。革命主張與其說是治理社會病症的藥方,不如說是滿足社會心理的興奮劑,而沉悶的專制社會恰恰需要打破沉悶的興奮劑。這樣,專制國家滿地都是充斥幻想的革命者。 

  四曰輕狂。專制社會的人民往往顯得過於自信、輕信乃至狂妄,不僅因為他們從小被灌輸一種過於簡單的善惡觀,並認定它是唯一正確的真理,而且由於輿論受到嚴格控制、信息受到高度過濾,他們在此基礎上形成的世界觀過度單一,因而不需要也沒有機會面臨不同利益和觀念之間的複雜衝撞。尤其是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機會真正選擇自己的統治者並根據執政業績決定其命運,他們只能被動接受執政者自我粉飾的執政“理念”,並心滿意足地認定面前的執政者就是自己的救世主,直到謊言被一次次慘痛的真相戳破;即便如此,在“敏感”信息受到高度屏蔽的環境下,多數人仍然不假思索地認同現行體制的天然合法性。

  五曰好戰。一個懦弱而渺小的個體往往反而尤其虛榮,並寄希望於一個強大的集體滿足個人的虛榮心,而對於這個集體給自己帶來的切身危險卻視而不見。既然道德文明毀壞、內心一片虛空,便只有把GDP數字、航天飛機、航空母艦等外在“成就”當做惟一值得炫耀的資本。專制政府本來就不遺餘力地向其臣民們灌輸國家主義理想,把主權和國土奉為超越一切的至高價值;每個國民都被統治者奴役,但在接受奴役的同時又反過來把自己臆想為桀驁不馴的統治者,在主權、忠君、“愛國”這套價值體系中夢游。這套價值體系的系統灌輸使他們熱血沸騰,即便犧牲自己被專制極大貶值的生命也樂此不疲。專制國家的個人都很弱小,卻大都是堅定的軍國主義者。 

  六曰勢利。面對權力卑躬屈膝,面對真理和良心便必然顯得輕慢、冷漠、不知敬畏。獨立人格缺失本來就是專制社會的常態,專制機器遲早會把獨立思維從肉體上絞殺殆盡,並以此警示全體國民,讓他們戰戰兢兢、危言危行。當權力變成可以兌換一切的通貨,任何道德或法律規則都顯得蒼白無力。在這樣的社會,信仰是偏執,原則是迂腐;只有利益才是目的,只有能兌現利益的權力才值得追逐。在賞罰分明的權力體制下,每個人都被馴服為圓滑世故的犬儒,乖乖地、理智地、昧著良心地選擇順從,整個國家成為趨炎附勢的競技場。明知有些事情於國於民不利,自己做了卻也心安理得,別人問起就把自己的責任推得一幹二淨——“我也是沒辦法,上級就是這麼指示的”。試問這和黨衛軍押送猶太人去煤氣爐有什麼本質區別呢?他們不也在忠實執行著“元首”的命令嗎?只不過他們造成的後果可能更直觀一點而已。專制機器將整個國家變成一個巨大的囚籠,拘押著在它馴化下變得徹底理性自私、只顧自己的全體囚徒。即便國家大廈將傾,也不會有人敢於站起來抵制,而只能任憑其在風雨飄搖中走向集體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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