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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同、歷史真相與歷史詮釋
http://www.CRNTT.com   2019-07-27 00:11:53


 
  三、台灣目前歷史教育裡,競爭中的幾種歷史敘事脈絡

  在我看來,台灣社會上以及現行的歷史教育之中,基本存在著兩大類敘事脈絡,一類是當年國民黨兩蔣時期的敘事脈絡,另一類則是現在歷史教科書以及目前台灣社會主流的敘事脈絡,而後者又有兩種不同的敘事方式。而這幾類的敘事脈絡究竟如何?他們之間差別的原因又是什麼呢?

  兩蔣時期的歷史敘事脈絡,基本上就是中國傳統正史的敘事脈絡,這個脈絡跟大陸的歷史敘事也是不一樣的,它基本上並未加入任何社會史的脈絡。一種傳統的正統敘事,是按照政治上的朝代先後來敘述的,而當碰到傳統歷史敘事之中分裂的時代,或是大規模叛亂時,都基本上是站在漢人王朝的角度來書寫與評價。比如東晉、南北朝的分裂,自是以南方為準,南宋與金、元也是以南宋為準,東漢時的黃巾,描述的方式基本是黃巾之亂,黃巢之亂、流寇李自成、張獻忠等也是如此,沒有農民起義的講法。這樣的歷史敘事好不好姑且不論,但兩蔣到李登輝時期的八八課綱,整個歷史敘事都是這樣的,這樣的歷史敘事當然有著在政治上確認中華民國乃是繼承著中華民族歷史正統的動機,而整體來說,它所形塑的認同,乃是回歸到中國認同、漢民族認同,就這方面而言,兩岸明顯是一致的。

  整個歷史敘事脈絡的變化,開始於李登輝當選民選總統後。1996的李登輝剛開始並未直接朝課綱下手,而是先以違章建築的方式,推出了所謂的“認識台灣”的課程,加強了台灣認同的教育。其中的地理篇與社會篇,就認同本身而言,並無直接相關,衹是一個間接協助的角色。但歷史篇就由杜正勝假借所謂的同心圓史觀,開始了歷史敘事脈絡的變化。表面上說他衹是希望學生多認識台灣的歷史,這就跟江蘇人多認識江蘇歷史,四川人多認識四川歷史一樣,也就是從所謂的“地域史”出發,據說這也是現代歷史教育的趨勢。如果整個情形就是如此,而不改變整體的歷史敘事脈絡,這倒也無所謂,讓同一個地域的人多認識這個地域的過往也挺好的,可是這種表面的說辭,卻也掩飾不了它背後的真正目的,原因就在它改變了從兩蔣開始整個台灣歷史教育一貫的敘事脈絡。

  這個歷史敘事脈絡主要是同心圓史觀之所說。所謂的同心圓史觀,意思是以台灣作為圓心,第一層的圓就是台灣,第二層則是中國,第三層為世界。這樣的同心圓脈絡,如果從地理的脈絡來說,是有一定合理性的。我們先對台灣地理有比較仔細的瞭解,再去瞭解大陸與世界,這並沒有什麼不對。比如說我住台北,那麼對台北周邊的瞭解總該多些,其次再瞭解台中、高雄、花蓮、台東,然後再去瞭解金門、福建,再其次去瞭解整個華南、華中、華北,依序擴大,這沒什麼不好。兩蔣時期的地理課本是有這樣的問題,我們往往瞭解北京、上海比對台東的瞭解還多,這是會讓人詬病的。可是地理是一門以空間關係為主的學問,可以這麼說同心圓,歷史卻是一門以時間軸為主的學問,難道也要這麼樣的劃分同心圓嗎?

  據我所知,杜正勝同心圓史觀的說法是來自他老師許倬雲教授,可是許教授所說的同心圓的意思,卻不是一種空間軸的同心圓,而是一種時間軸的同心圓。換言之,說好聽這是一種誤用,說難聽些,這就叫欺師滅祖,刻意誤導了。許教授曾親口告訴我,他的同心圓講法是指略古詳今,我們應以我們所處的時空為核心,對我們這個時空相關的歷史有更多的瞭解,對中古史就知道個大概脈絡就行了,至於上古史,那就該更簡略一些了。這講法也是合理的,但更重要的,這並沒有說要改變原本的敘事脈絡,中國人就該以中國的歷史敘事脈絡為中心,不是嗎?以前兩蔣時期的歷史敘事在上古史、中古史、近代史的敘事分量基本差不多,在這裡做一些修正,當然也無不可,甚至因此加強一些與台灣這個地域有關的歷史敘事,也是可以的,可是杜正勝的做法卻遠遠不是如此。

  杜正勝的歷史敘事是說台灣歷史有一個獨立的脈絡,這個脈絡並不同於中國的歷史脈絡,我們要把台灣的歷史脈絡跟中國的歷史脈絡區隔開來,獨立敘述。這樣的說法嚴格而言,就已經不是同心圓了,台灣的歷史並不包括在更大的中國史裡面,它並不是中國史的一個地域史,而是一個不相干的歷史脈絡。由此我們也可以清楚瞭解,杜正勝真的衹是借用了他老師的一個名詞,卻改頭換面地、包藏禍心地把它用到了另一個方向去了。於是,從此開始,台灣的歷史教育開始出現了兩種敘事脈絡,這兩種脈絡進入競爭狀態,從李登輝當選民選總統開始,到陳水扁起用杜正勝強推他那套根據同心圓史觀所擬的課綱,這段時間裡,台灣的學生其實是在兩種衝突的歷史敘事脈絡中學習的,這現象直到陳水扁推出九五課綱,才告復歸統一,衹是藉助政治力,兩蔣時期的歷史敘事脈絡基本衹被放在敘述跟台灣無關的中國史脈絡中,而台灣史的敘事就已經全部變成另一個敘事脈絡了。

  而我們需要問的是,這樣一種歷史敘事脈絡的改變,為的是什麼?這非常顯然地,也就回到了本文一開頭提到的“新國族建構運動”上。這種歷史脈絡改變的基點,不是來自於對歷史真相的扭曲,而是來自於試圖改變整個台灣的歷史認同、民族認同、文化認同以及政治認同。所以這兩種台灣歷史教育中敘事脈絡的競爭,本質上是一種認同的競爭,而不是歷史真相的競爭。歷史教育至此已經徹底政治化,它不衹是被政治人物用作建構國族認同的一種意識形態馴化工具,也是一個兩岸統獨鬥爭的政治工具。我們必須認清這個問題的本質樣態,才不會弄錯處理問題的方向。

  四、台灣目前主流歷史敘事的基本脈絡

  從邏輯上來說,目前台灣主流的歷史敘事,其基礎點是建立在“台灣人”這個新定義的群體之上的。這裡所謂的台灣人,跟我們之前所說的與福建人、廣東人相對的台灣人,意思是不同的。它並不以血緣、來源為基礎要件,而是認為目前生活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的人,無論其祖先的來源來自何處,都同樣是一群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邊緣人,這群人與這塊土地,都是長期處在被奴役、被宰制的命運裡,整個台灣自進入近代國際歷史的脈絡中,就一直是以各種不同的“殖民地”身份,出現在歷史敘事之中的。所以台灣人這個群體始終都在與各種殖民者奮戰中,以尋求其歷史的獨立地位。現在台灣人這個群體終於有了第一次歷史機遇,得以站在一個有可能決定自己命運的地位上,所以台灣人要開始書寫他自己獨特的、獨立的歷史。換言之,台灣人這個概念與台灣這塊土地因為歷史的機遇,已經形構為一個特殊的命運共同體,這個共同體已經與中國斷開,不管台灣與中國有多少歷史淵源,他們都不再是共同體,基於台灣人與土地的命運與共,所以它必須建立共同的認同,這也就是說,台灣人必須是一個“新興民族”的名稱,而不是中國地域內的一個附屬地區,或者是中華民族、中國人這個母體的一個子集合。

  這樣的想法當然有值得辯論的地方。如果說這是出自於一位原住民之口,也許是有道理的,台灣的原住民其根源是南島民族,這個民族在進入歷史脈絡後,的確一直處在被殖民的狀態中,被後來移民到台灣的漢人欺負、日本人欺負,算起來對原住民相對比較好的也許還是國府呢!所以如果台灣目前真是主要由原住民所組成,那這套邏輯也有些道理。但是台灣從十七世紀開始,就已經逐漸轉變為漢人的世界,以目前的人口結構,大概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漢人,其漢民族的純粹度,甚至超過大陸。而這些人的祖先,如果說到台灣來的過程都是逃荒,都是當時中國社會的邊緣人,都是被奴役、被殖民的對象,恐怕多數人的祖先都不會同意吧!台灣的確曾經成為殖民地,但在荷蘭人、西班牙人佔據台灣的期間,他們的統治其實跟很多典型的殖民地是不一樣的,荷蘭人跟西班牙人到台灣的主要目的未必是殖民,而是作為跟當時中國做生意的跳板,這跟日本人的殖民台灣豈可同日而語?至於把鄭成功也當成是殖民者,這更是荒唐了。今天有多少台灣人的祖先當年就是跟鄭成功一起到台灣的統治者與墾荒者呢?後來施琅攻下台灣,可也沒有把隨鄭成功來台的人當成是敵人、是殖民對象啊!至於康熙以後大量來台的人,越來越多是大陸來台淘金的人,清政府統治台灣也把台灣等同於內地,說當時台灣乃是被殖民的狀態,真是不知從何說起!到了清朝被帝國主義侵略,開始自強運動之後,台灣甚至很快成為當時中國現代化的櫥窗,許多現代化的設施,台灣都是全中國第一個享受到的地方,這難道也是清朝對台灣的殖民?

  如果說清朝的割讓台灣,讓台灣成為全中國第二個淪為殖民地的地方,這是中國對不起台灣的地方,這話是有道理的。台灣人如果因此而怨恨祖國,這情緒也可以理解。無論當時情境如何,台灣人如果願意體諒當時中國的淒慘局面,這也是台灣人的厚道,如果不願體諒,其實祖國也無話可說。但是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後來歷史的發展,祖國的命運其實比台灣悲慘太多了,清末的狀況,民國初年的狀況,九一八事變後中國的遍地烽火,幾千萬中國人的鮮血與生命葬送在這個悲劇的時代裡,反而台灣卻因禍得福,避開了這重重的苦難,這話又該如何說呢?就算這些都不去爭論了,我們還是接受祖國對不起台灣的論點,但祖國並沒有忘記台灣啊!讓台灣得以脫離殖民地狀態的是誰呢?難道不是祖國三千萬人的犧牲所換來的嗎?不是開羅會議蔣介石的爭取,台灣會平順地回歸祖國懷抱嗎?這道理總不能不講吧!

  當然,這些人還是會振振有詞地說,日本的殖民者走了,換來的卻是國民政府的殖民。這就真是不知從何說起了,可是坦白說,這的確是現在台灣相當主流的歷史敘事。這種敘事最重要的證據當然就是二二八事件與白色恐怖了。如果要說很多人會想以澄清歷史事件真相來解決台灣的歷史問題,大概多半也就源自於此,因為這裡面確實有著最多被扭曲的歷史真相。姑且撇開一些細節性的討論來看,大尺度地說,這樣一套論述必須以當時蔣介石為首的國府大規模屠殺台灣同胞,並掠奪台灣資源以供其政權母體之用為基礎,所以它必須編排出這些歷史事實。然而對這些人而言,很不幸的,就是很難編造出這些史實,於是衹好用一堆牽強附會的說法來栽贓,比如說當時國軍“屠殺”了多少“手無寸鐵”的台灣民眾,什麼先鎮後暴之類。二二八情形混亂,雖然很多指控的確缺乏實證,甚至反證也不少,但由於證據不全,有些事情還真是說不清楚,但白色恐怖就真是很明確地胡說八道了。台灣曾有一段時間,政治氣氛確實是肅殺的。但如果還原到當時的時代背景,也就是在美國也有麥卡錫主義的時期,從冷戰的兩極對抗,與作為其背景的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的對抗,在台灣就變成了所謂白色恐怖時期。當時不少人的確因為被扣上與共產黨有關係,而遭到了慘禍;可是一則被殺的幾乎多半都是所謂的外省人,特別是在“抓匪諜”的整肅氣氛中,因為軍統與中統的內鬥,導致不少人被扣上匪諜的罪名而被處決,其中當然也不免有冤錯假案,但無論如何,這和恐怖鎮壓台灣人其實一點關係也沒有,然而在台灣目前的主流論述,基本抹去了這樣的歷史背景,於是白色恐怖也就成了國民政府殖民台灣無所逃的罪狀了。

  二二八與白色恐怖,乃是建構“國府殖民台灣”的重要“歷史事證”,除了這個證據,還有的就是兩蔣“總是”把台灣當成所謂的“復興基地”,是“光復大陸”的跳板,這衹是企圖“利用”台灣這塊土地,而“無心”以台灣為主體來經營台灣的“另一個”重要而根本的證據。所以兩蔣讓台灣發展突飛猛進,在這樣的敘事脈絡裡,台灣人並不需要感謝。所有台灣建設的成果,都衹是台灣人自己努力的成果,作為“殖民者”的“外省統治階級”既然衹是要利用這些建設去“贏回”大陸的政權,這就不是為了台灣,而是一種台灣人該唾棄的“殖民心態”而已,台灣人沒必要再去膜拜“奴役”台灣人的殖民者。這樣的敘事方式,的確在不少地方,存在著對歷史真相的“刻意忽視”乃至扭曲,這裡不是沒有值得在“真相”問題上加以釐清的地方,但我們如果仔細理解這套敘事的邏輯,就會發現它是刻意在營造一個純屬台灣這個“新興民族”認識歷史的模式,在他們看來,衹要二二八國府曾經殺過台灣人,白色恐怖國府曾經迫害過台灣人,這就夠了。他們會以一種方式來辯解他們對某些歷史事實的認定方式,因為這都是為了建立台灣人認同的需要。就算他們的祖先是跟著鄭成功來台灣的,或者他們的祖先乃是大清的子民,他們祖先那時的作為台灣人的意義,和現在作為台灣人的意義,其概念是不同的。從作為一個新興民族的台灣人的角度,鄭成功、清朝就是殖民者,是與荷蘭人、西班牙人、日本人一樣的殖民者,現在的台灣人則要成為自己的主人了。現在如果為了建構這樣一個認同,而必須“刻意忽視或扭曲”一部分的史實,也是應當的代價。

  這也就是說,如果你要拿所謂的歷史真相的釐清,來試圖“撥亂反正”地駁倒他們的說法,這樣的辯論策略一如之前所說,乃是一個無效的辯論策略。認同是個上位概念,在他們看來,歷史真相也不是全然不重要,但對比於認同的層次,歷史真相不過是一個下位概念,當歷史已經被選擇為建構新國族認同的工具時,下位概念是必須服從於上位概念之需要的。於是,當你試圖跟他辯論他們對歷史真相的忽略與扭曲時,他們衹要一句話,就會閃開你對他們的所有指責,亦即當他們說你都是站在“老的台灣人”概念,也就是把台灣人衹作為一個附屬於中國人之下的子集合,就永遠不會懂得“作為新興民族的新的台灣人”概念,然後你跟他的所有對話也就都會是雞同鴨講了。我真的遇見過這樣的辯論,當然,這種辯論衹能夠讓你心力交瘁,卻沒有任何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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