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嚴是國民黨轉型的契機。身患重病的蔣經國,盱衡時局,回顧過往,對於國民黨從土地改革到九年國民義務教育,從加工出口區到十大建設,為台灣如此奮鬥建設所帶來的,竟然是本土精英對國民黨如此強烈的不滿。他在維繫政治穩定與開放黨禁之間遊移的結果,出人意表地選擇了後者,應與老人對身後評價的敏感有關。於焉,民進黨順利成立,台獨從此出柙,成為台灣政治舞台上主導論述的力量。這些民進黨領導大抵出自國民黨,甚至是國民黨亟思轉型之際的黨內能人,因為不滿國民黨遴選不公而脫黨競選,擊敗平庸的國民黨候選人。他們原本各擁山頭,終於靠著台獨的意識形態將而凝聚成一體,他們從此成為國民黨向本土化轉型的持久壓力。
(二)李登輝:激烈轉型
李登輝繼任國民黨主席後因為受到老黨員的抵制而積怨,加上自己本身的歷史意識與社會關係使然,復受到日本右翼勢力攀附慫恿,在接棒兩年之後便在國民黨內展開綿綿不絕的本土化攻勢。他的手段是利用國民黨資源動員體制外力量,在道德與意識形態上鼓吹民主化與本土化,另外在政治上則與地方政治人物進行權錢交易,換取他們的政治效忠。如此採取的海外入侵島內,地方包圍中央的策略,清除了他擴權的制度性障礙。他在 1994 年指國民黨是外來政權算是重大轉捩點,至此他儼然是以身在國民黨之外的更高姿態,將國民黨的資源做跨黨派與跨越政商界的調度,從豢養地方政治勢力到供輸大財團,藉以建立並維持體制外呼風喚雨的實力,從而得到民進黨與國民黨各方的依附。
1996 年他成為第一個透過為民選產生的中華民國元首。其後對國民黨的掏空不遺餘力。他除了與民進黨派系結盟,企圖使之依附於國民黨之外,更利用精心設計與大陸的衝突對抗,來抬高自己做為台灣本土領袖不可替代的道德地位。正是在他最後一任就職期間,幾乎迫使所有過去不支持台獨的國民黨黨官紛紛屈服。凡是名列經傳的任何人,不管過去多麼精幹,幾乎都在這段期間曾經為推動台獨直接或間接出謀劃策,甚或發言力挺。李登輝對國民黨本土化的影響因此是長期而深遠,他在道德上摧毀了任何在兩岸統一方面還殘餘的正當性,磨光了國民黨人面對台獨的勇氣,也培養了 21 世紀國民黨競選團隊耳熟能詳的本土論述習慣。
(三)連戰:繞行本土化
李登輝在國民黨敗選後不久離開國民黨,由連戰繼任。連戰雖然在 2000 年大選中順應李登輝採取了許多類似台獨的競選語言,但是他接任之後沒有任何進一步本土化的實質作為,甚至還在就任之初容許國民黨回歸原有的價值系統,也就一度高舉了反台獨的旗幟。但為了因應 2004 年大選之前的競選需要,他聽信黨外人士的建言,轉而對國民黨原本既有的反台獨論述進行拋棄,凡是對手批評國民黨的部分,他一律表示斷然拋棄,等於是一種焦土政策,以口頭表態清空國民黨的包袱,來因應民進黨的負面文宣。這樣的策略證明為錯,導致選民對國民黨領導能力與方向的模糊,以致從選前九個月領先二十個百分點,到最後些微落敗,也導致連戰幡然悔悟,進行了石破天驚的國共和解。
連戰進行國共和解並非追求統一,而祗是希望以和平為優先,穩住現狀,故名之為和平獨立本不為過。然而與大陸和解的可能性,在李登輝主政與民進黨去中國化的高壓之下,原本已經噤聲,卻因為連戰堅定推動國共和解,使得和平成為台獨之外另一個強而有力的真實選項,故能重新在島內掀起高潮,不但使得島內反台獨勢力有了再度凝聚的舞台,在不能談統一的前提下仍然可以發聲;也使本土政治勢力有了參加國民黨而無懼於賣台指控的空間,更在去中國化的官方勢力之下,開闢了一個繼續傳承中華文化的場域。則連戰的動機是否和平獨立,也就可以得魚忘筌而無需評價。可以說,連戰接任後自始至終沒有真正碰觸本土化議題,祗是圍繞在對大陸的立場上作文章。
本土轉型的畸形發展
連戰的和平之旅並不是受到國民黨內一致的擁戴,接任連戰擔任主席的馬英九就是其中主要一位持保留態度者,他乃刻意與國共和解保持距離,反而更近似於蔣經國時代的反共。在他對大陸的立場中,以支持六四民運與法輪功聞名,並非他對這些反共活動有所欣賞,而純粹是利用他們來表達自己民主反共的思想立場。他接任之後,為了避免民進黨繼續攻擊國民黨為外來政權,便致力於證明台灣早期知識分子與國民黨及孫中山之間各種千絲萬縷的關係,因而與馬英九本人長期參加反日活動的紀錄,相互輝映,其間反映出來的立場,無異是台灣屬於中國的範圍。整體而言,這些立場成為他不斷遭到民進黨質疑為外來政權代表的證據,也就構成對馬英九無比的壓力,造成爾後他力圖本土轉型的激情表現。
馬英九的本土化轉型,並非透過政策或制度的重新安排,而是採取某種肉體性的手段。首先是在思想上棄守。他也學習民進黨開始把國民黨當成外來政權,開始避免在思想上或歷史上連結台灣,改而用台獨史觀,視國民黨為接續日本殖民統治的移民政權,以台灣與國民黨的形體作為界定國民黨屬性的依據。這與他在接任時大異。當時他曾為文強調國民黨迥異於日本,對台灣有大貢獻,對國民一視同仁,因而具有中國本土性。不過一旦決定要向本土化轉型,馬英九不再對民進黨近乎侮蔑國民黨而辯護,改採國民黨向台灣人民道歉的方式,形同接受民進黨的史觀。同時,他不斷以身體承受號稱二二八受難遺族的汙辱而不加逃避,更辛勤無比以自身的奔波,執行在基層的長住計劃,與基層支持民進黨的淺綠群眾把酒言歡,堪為外省人的贖罪之旅。他又配合民進黨訴求的加入聯合國公投運動,設計國民黨自己的公投,用行動展現可以支持台灣作為對外的名義,甚至刊登台獨是選項的廣告,以滿足民進黨群眾的視覺需要。
不過,馬英九本土化的努力充其量是模稜兩可的,不僅黨內主要競爭者王金平總是用耳語將外省人的標籤貼在他身上,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為了擺脫外省人桎梏所不斷營造的本土形象,反而提醒旁人他對外省人身分的過度敏感,因而也就遮掩不住。又由於他主張「一個中國,各自表述」,提倡兩岸三通,並提過未來統一的終極理想,導致藍綠雙方都對他產生一種焦慮,認為他過於投機。故不論是終極統一或本土轉型,都難以令人信賴。他總是訴諸的反共言論影響到終極統一論的信用,而他的反日與三通主張則不利於他的本土化信用。其結果,國民黨是否外來政權的質疑得到火上加油的宣傳效果,因為國民黨的歷史與思想遺產既被淘空,就更難再現國民黨與台灣之間綿密的歷史與文化共生經驗。
馬英九的本土轉型遭遇重大挫折,就在於不能產生並維持一套前後一致的、來自國民黨自己內生的標準。相較於李登輝戮力將國民黨政經資源悉數轉移至本土黨官派系手中,馬英九的本土轉型路徑尤其模糊。馬英九也執行焦土政策,想要能比連戰更徹底,但由於引起國民黨基層極度不安,造成馬英九團隊在論述上的捉襟見肘,可以說不但違背了國民黨基層尚存的信仰價值,也顛覆了自蔣經國以降充滿堅定意志的本土轉型,馬英九展現的充其量是一連串的空轉。但正因為焦土政策的去歷史與去信仰,國民黨高層喪失氣節,一路追隨民進黨的話語,不能本土也不能大陸,能動性蕩然,竟也讓國民黨對任何人都產生不了威脅,從而使得厭惡民進黨貪腐殘暴的選民,從國民黨身上感到一種充滿諷刺的安心。
結論
相較於國民黨的迷失,民進黨的本土化早就走火入魔,充滿種族主義氣焰,將台灣人視為獨特的種族,正在睥睨並拋棄愚昧的中國劣等民族;更炮製日本殖民政府是台灣現代化的唯一締造者,將遭到屠殺與剝削的哀怨轉嫁到國民黨身上。這個暴戾邪虐的貪腐政權,在民主轉型的理論下,成為炮製中國政治落後與中國文明威脅的凹凸鏡。
追根究底,國民黨的轉型才是民進黨出生的源頭,也就成為西方理論下台灣民主轉型的肇始。但若能從國民黨自己的脈絡回溯的話,這個民主轉型是仿冒的、偽造的、虛假的,終至是殘忍的、荒誕的、空洞的;而其中關鍵並不是民進黨,而是國民黨。李登輝與馬英九從信仰上與道德上終結了中國國民黨,釋放了大批唯權力是上、沒有靈魂的黨官。不可諱言的是,他們對於揭穿轉型理論家之膚淺與別有用心,竟是功不可沒。
(全文刊載於《中國評論》月刊2007年11月號,總第11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