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輿論的推手
1917年從美國留學歸來的胡適,在上海登岸時目睹祖國山河破碎,教育文化凋敝,遂下決心做一個將真理與光明傳導給中國人的啟蒙主義者,他認定只有從教育、思想與文化入手才可以為現代中國的新生奠定基石,於是決定“20年不談政治”,以《新青年》等刊物為陣地,大倡中國的文學革命、白話文運動之類的文藝復興,並提出重估一切價值。而在好友陳獨秀等人被捕,他接手政治性刊物《每周評論》之後,潛伏胡適內心而一貫被自我壓抑的政治意識就發抒出來,並一發而不可收拾,從《努力周報》倡導好人政府,到《新月》時期的討論人權與約法,公開挑戰國民黨一黨獨裁的威權政治;從1930年代因為日寇侵入而心憂國家命運,與丁文江、蔣廷黻等人發起《獨立評論》,提倡“不倚傍任何黨派,不迷信任何成見,用負責的言論來發表我們各人思考的結果;這是獨立的精神”,一直到1950年代的台灣政論刊物《自由中國》,胡適一直是現代中國公共輿論最重要的推手。
胡適曾經在發表於《努力周報》的《政論家與政黨》一文中如此申述他的政論理想:“只認是非,不論黨派,只認好人與壞人,只認好政策與壞政策,而不問這是哪一黨的人與哪一派的政策:他們立身在政黨之外,而影響自在政黨之中。他們不倚靠現成的勢力,而現成的勢力自不能不承認他們的督促。”
1933年,當汪精衛盛情邀請胡適出任國民政府的教育部長,而其友朋如傅斯年、翁文灝、吳景超等人紛紛入閣,他如此婉言拒絕:“我所以想保存這一點獨立的地位,決不是圖一點虛名,也決不是愛惜羽毛,實在是想要養成一個無偏無黨之身,有時當緊要的關頭上,或可為國家說幾句有力的公道話。一個國家不應該沒有這種人;這種人越多,社會的基礎越健全,政府也直接間接蒙其利益。我深信此理,故雖不能至,心實向往之。以此之故,我很盼望先生容許我留在政府之外,為國家做一個諍臣,為政府做一個諍友。”
這確實是見證了政治的黑暗,卻又力圖革新政治,為中國政治生活澆灌一種新生命的胡適,在現代中國全力塑造的一種新氣象,也就是通過知識人的講學議政,而讓科舉制廢除後日益邊緣化的知識人重返社會中心,重建政治權威和心靈秩序的一種努力。一部近代中國輿論史,胡適是最不能繞開也無法繞開的人物。
在後人的眼裡,胡適似乎僅僅是書生論政而已,其實,仔細閱讀胡適的日記、書信與政論便可發覺,胡適並沒有那麼“幼稚”,胡適是一個非常具有政治智慧或者說政治實踐感的人。其公開的政論與私下的言論之間常常大有區分,他非常注意政論的實際政治影響。1930年代當蔣介石、汪精衛迫於政治集團內外的壓力而提及自由民主憲政時,胡適就會抓住機會發表一系列政論,闡述他對憲政的理解,以及在當時中國情勢之下如何開始憲政,在這一點上,他不同於當時主張新式獨裁的丁文江、蔣廷黻等人。
胡適有一個著名的觀點,認為民主政治是一種幼稚園政治,更是一種選票政治,到了政黨輪替與政府換屆的時候,即使是阿鬥也可以去投票選舉表達民意。以人格建設而言,胡適鼓勵的是一種健全而自由的個人,以政治生活而言,胡適鼓吹的卻是一種低調的民主。從這一點來說,胡適從來不是一個徒逞口舌之快的政論家,而是一個充分考慮政論之責任倫理與政治後果的政論家,他有著一種常人所未及的審慎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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