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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揚之子憶父:我們從未走進彼此的內心

http://www.CRNTT.com   2010-11-30 14:20:54  


 
  父親對他的被捕毫無思想准備。1965年父親在一次體檢中發現得了肺癌,他動了大手術,切掉半邊肺,鋸了兩根肋骨。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裡,黨內鬥爭本來就很殘酷,而文藝界更是敏感的麻煩的地帶,父親必須處處小心。我想他得了癌症也是因為胸中鬱結了太多的東西。不過,在我看來,他早年得癌症有兩個幸運:一是他幸好發病得早,沒有擴散;二是那時候的政治運動更加如火如荼,照理說他應該有更多的出場的機會,就因為這場癌症,客觀上阻止了他的出場,打擊的人也相應少了些。

  那時候,二弟周邁經常給我寫信,向我通報北京這個風暴中心的情況。有一次,他在信裡提到,他所在的北航的紅衛兵組織大家去工人體育場參加批判會。弟弟離得很遠,看不清被鬥人的面孔,但他從掛在每人脖子上的大牌子上知道,這些人有彭真、陸定一、林楓和父親周揚。林楓拒絕做低頭彎腰噴氣式,陸定一大聲叫屈,兩人都遭到拳打腳踢。而父親體力不支,趴倒在地。臨散會時,兩個年輕人把父親提起從批鬥台的一頭拖到另一頭示衆,幾次揪他的頭發猛拉猛按。

  提到這個細節的時候,弟弟的口氣很平常,我聽到這個消息,好像也沒有特別傷心的感覺。那時候全國人民都被接二連三的政治運動搞得麻木了,我身邊每天都有人死,不是自殺就是被鬥死。父親被關進去之後,我們都徹底失去了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這個消息於我們,仿佛只是終於讓我們知道父親還活著。

  此後,父親又陷於很長時間的生死不明的狀態,甚至幾次傳出周揚已死的消息,連他的戶口都注銷了。一直到1975年的某一天,有人通知我們家屬去秦城監獄裡接他,我們才知道他還活著。

  我後來才知道,毛澤東在那一年有個批示:“周揚一案,似可從寬處理,分配工作,有病的養起來並治病。久關不是辦法。”7月份,他們重獲自由。夏衍被釋放當天就卷鋪蓋回家了,可是父親沒有,他說:“我不行,我還要寫一封信給毛主席,我做自我批評,現在還沒有寫完。”他寫完給毛澤東的思想匯報,還在信裡問主席、江青好,幾天後才回的家。

  父親在秦城監獄被關了九年,平時沒有人可以交談,也聽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所以剛從秦城出來時,幾乎失去了表達能力,語言不連貫,聲音沙啞,見到人就不停流淚。幾天以後,他慢慢能夠說一些話了,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說:“搭幫毛主席……”這是益陽土話,就是多虧毛主席的意思,我立刻反問他:“那是誰把你關起來的?”他沒有回答我,此後我們再也不提及這個話題。

  現在回想起來,極為諷刺的是,一方面父親被視為“文藝沙皇”,另一方面毛澤東對他的表現極為不滿。父親曾說過,毛澤東對他的批判有三條:1、對資產階級鬥爭不堅決;2.同資產階級有千絲萬縷的聯系;3.畢竟是大地主家庭出身。他覺得父親在政治上鬥爭性不強,心太慈、手太軟。《清宮秘史》、《武訓傳》的“問題”哪一個都不是周揚發現的。在那個非常強調意識形態領域階級鬥爭的年代,對於一位思想文化戰綫的主要領導人來說,這是一個致命的弱點。

  1952年,大家都下去搞土改,父親沒有,毛澤東說:“如果周揚不下去,我就派人押他下去。”其實也公開表示對他不滿。1953年初,毛澤東專門把他叫到中南海,批評他“政治上不開展”,撤掉他的文化部副部長和黨組書記職務,這一年籌備第二次文代會這樣的重要大事,開始一段也完全由胡喬木主持,把父親排除在外。1965年,毛澤東已經相信康生、江青提供的“四條漢子”專橫把持文藝界的材料,在決定批判夏衍、田漢、陽翰笙他的幾位老友時,還問他:“你和這些人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下不了手吧?” 父親當時還誠心誠意地反省自己的錯誤,卻沒有預感到,一場文藝界更大的風暴即將來臨。所以也有人評論說,毛澤東是拿周揚作為文革的祭旗者。

  父親任文化部副部長時,江青在中宣部電影處任處長,她經常發些指示,父親對她的意見未多加理睬,但他沒有意識到,江青後來的很多意見,實際上是毛澤東的。他對江青的違抗實際上也冒犯了毛澤東。中央後來成立了“周揚專案組”,主持審查此案的便是江青。正式列入“周揚一案”的有七八十人。1975年,他被轉到秦城監獄,父親那時並不知道,這裡曾是胡風被關押10年之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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