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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被低估的十本書

http://www.CRNTT.com   2011-03-06 11:02:49  


 
安德森“左眼”觀察到的政治光譜

陳宜中

  去年1月,佩裡.安德森在《倫敦書評》上,狠狠調侃了馬丁.雅克的新書《當中國統治世界》。在英國,雅克曾主編《今日馬克思主義》,一度是布萊爾的智囊。安德森則屬于激進左翼,是英國新左派的領軍人物。安德森說:《當中國統治世界》完全不提“資本主義”,而是拿模模糊糊的“現代性”來說事,並把“民主”這個問題意識給掏空。他的言外之意:不談中國資本主義及其民主化,還能算是“左派”嗎?

  英國新左派領軍人物

  安德森的文字流暢犀利、才氣煥發,時而尖酸刻薄、得理不饒人。《Spectrum: From Right to Left in the World of Ideas》(以下簡稱《譜系》)原出版于2005年,收錄了他從1992到2005年的十五篇評論。這不是一本探討西方左右思潮的專著,而是按其評論對象在政治譜系中的相對位置(右、中、左)來編輯的文集。照其編排順序:先是評論右派的三篇;再就是針對中派的四篇;然後是涉及左派的六篇;另有兩篇叫做“文債”,分別是關於《倫敦書評》以及安德森父親的中國經歷。

  安德森出生于1938年,英裔愛爾蘭人,家境富裕,在英國讀的是有名的伊頓公學,後來上牛津大學。1962年,他接任《新左評論》主編後,把這刊物帶往了新的方向。對古巴革命的同情,對法國馬克思主義(特別是薩特)的推崇,對老一輩英國新左派(特別是湯普森)的弑父情結,對英國思想狀况的不滿,反越戰運動及其對美帝國主義的批判,1968年學潮及其後續罷工潮的激進化效應等等,使安德森領導下的《新左評論》逐漸凝聚出兩個重心。

  一個是對歐陸馬克思主義(或“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和理論的引介。此外,自70年代以降,安德森的政治傾向愈發靠近第四國際的托派,寄希望于全球社會主義革命。托派至少有幾十種,對蘇聯體制的分析各不相同。而安德森的托派見解是:蘇聯是力行國有制計劃經濟的“社會主義”、“後資本主義”社會,是“工人國家”,而不是其他托派所說的國家資本主義或官僚資本主義。基於蘇聯的社會主義屬性,西方革命左派應當反對、抵抗西方陣營對蘇聯的圍堵。出于種種歷史因素(包括來自西方的圍堵),蘇聯這個工人國家是不民主的,遭到了嚴重的“官僚扭曲”。因此,西方革命左派也要支持蘇聯內部自下而上的民主運動,但絕不附和西方政府的反共與冷戰說詞。倘若西方出現了社會主義革命,亦將有助于蘇聯社會主義的民主化。在此,“民主化”指的是某種自下而上的、全面的直接民主化,連同自下而上的民主計劃經濟。

  對《新左評論》來說,80年代可謂風雨飄搖,歷經了分裂、重組。當時,英國工黨面臨前所未有的政治危機。安德森支持工黨走極左路線,但大多數英國左派主張工黨向中間轉進。及至80年代後期,隨著蘇聯局勢的變化,安德森也開始摸索新的出路。在1989到1991年的劇變後,安德森曾發表一篇長文,肯定福山“歷史終結論”的一項“洞見”: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運動已被西方資本主義打敗。

  通過對福山的肯定,安德森再三強調資本主義已大獲全勝。對他來說,這還意味著:他過去的分析沒錯,蘇聯的確曾經是制約資本主義的重要力量。而在失去了這股制衡力量後,美國勢將擴張其資本主義霸權。在英國,就算布萊爾上了台,仍是在推動美式資本主義。在歐陸,所謂的“社會歐洲”一直進步有限,“新自由主義歐洲”却愈演愈烈。2003年的伊拉克戰爭,亦代表美國霸權的進一步伸張。對安德森而言,這些發展趨勢意味著:在蘇聯瓦解後,激進左派更應當正視、批判美國的霸權勢力。

  《譜系》所收錄的十五篇評論寫成于1992到2005年。其中政治火力最強的幾篇,特別是針對阿什、羅爾斯、哈貝馬斯、博比奧、霍布斯鮑姆的攻擊,皆與安德森反美國霸權的問題意識密切相關。今天回頭來看,2003年的伊戰是否真鞏固了美帝霸權,實不無疑問。金磚四國的經濟表現,特別是中國的經濟崛起,也尚不在《譜系》的視野範圍內。就此而言,這本文集多少反映出一些時代的局限。

  在《譜系》論右派的三篇當中,篇幅最短的是《頑固的右翼:奧克肖特、施特勞斯、施米特與哈耶克》;最長的是《中歐之夢:蒂莫西.加頓.阿什》;居中的是《憲政舞台:費迪南特.芒特》。芒特是英國政壇和文壇的保守派老將;阿什是英國的東歐通。對英國讀者來說,安德森對這兩位名人的嘲諷想必大有看頭。但《頑固的右翼》僅僅點到為止,未能深究奧克肖特等四位右派大師,這就不免讓人感到遺憾了。近年來,施特勞斯和施米特在中國被炒得很熱。要是安德森能多談談“二施”,或將有助于厘清其頑固的右翼屬性。

  在四位右派大師當中,安德森最看重哈耶克。他甚至指責霍布斯鮑姆絕口不提哈耶克,並說這是不面對現實、不尊重對手的表現。但安德森本人在《頑固的右翼》及其它著作中,也並未與哈耶克真正交鋒。對於像安德森這樣曾經主張民主計劃經濟的革命左派,哈耶克無疑是一大挑戰,因為他否定了全盤取消市場機制的可行性。80年代中期以降,《新左評論》刊登了不少相關辯論。但當時,其前後任主編安德森和布萊克邦,並不曾堅持(民主)計劃經濟的可行性。可以說,這是對哈耶克做出了重要讓步。

  這個問題的重要性,還不僅僅在於全盤取消市場與否。革命左派向來主張要以自下而上的直接民主,來全面替代所謂的“布爾喬亞”代議民主。但假如全盤反市場是不可行的,這首先就意味著:須承認社會分工的複雜性,特殊利益的多元性,以及現代條件下民主意志、政治意志的特殊性。於是,先前被革命左派給否定掉的代議民主,不得不又從後門溜了回來。否則,調節種種特殊利益的主要政治中介,幾乎只能是威權或極權的官僚統治;但那意味著對民主自由的更低度保障,甚至全面壓制,而不會是列寧所謂的“比資本主義民主更民主一百萬倍”的社會主義直接民主。

  安德森並不是沒有意識到以上問題,然而,他始終未能做出有效的回應。他在尊重“對手”哈耶克的同時,並不曾對革命左派的民主想像(自下而上的全面直接民主、民主計劃經濟)提出有效辯護,反倒先把矛頭對準“右派”阿什以及所謂的“中派”。

  對“右派”阿什,安德森可謂極盡嘲諷之能事。他嘲笑阿什是冷戰鬥士,是膚淺的政策知識分子,滿腦子想把“中歐”給西方化、美國化。阿什是東歐通,80年代結交了不少東歐異議分子;而後者要的正是代議民主與市場資本主義,並且親西方、親美。可以說,安德森對阿什的百般嘲諷,也正是在嘲諷東歐(或“中歐”)投向美國懷抱。但問題在於:為什麼阿什式的自由民主在東歐有市場,而革命左派的理念却乏人問津?這真是因為美國資本主義霸權的威力太大?還是說,革命左派對蘇聯和東歐的分析,太過偏離了蘇東的現實?

  猛烈抨擊中間派論者

  《譜系》最猛烈的攻擊火力,系針對三位所謂的中派論者,即羅爾斯、哈貝馬斯、博比奧。安德森譴責他們是美帝同路人,並暗示此種屬性早在他們年輕時即已被决定:“一個在美國收復太平洋地區的戰爭中服過役,一個在納粹德國度過童年,一個從事過反意大利法西斯主義的地下抵抗運動。如果這三種獨特的經歷在親歷者的著作中無迹可循的話,那會令人吃驚的。”此外,安德森還暗示他們所主張的左翼自由主義、社會民主主義、自由社會主義,都跟“愛美國”關係密切。

  博比奧晚年之“親美”,如果真是基於反法西斯的經歷,那雖不能說明他晚年“親美”就是合理,但却也並不表示博比奧不應該看重法西斯主義(或極權主義)與非法西斯主義之別。安德森對博比奧的批評,實則暴露出他自己的一些偏執。在60年代激進化的西方左派,包括安德森在內,可謂養尊處優,再怎麼批判自己的政府都沒事。不少從未遭到威權或極權主義迫害過的西方左派,滿口對“布爾喬亞”民主的不屑,簡直就像是在“撒嬌”。

  哈貝馬斯支持北約對南斯拉夫的軍事行動,曾表態反對2003年的伊戰,但安德森說:哈貝馬斯骨子裡就是親美的。在德國,哈貝馬斯向來主張要向西看,要告別德意志沙文主義,要深化對民主自由的保障,同時追求社會公正與更多的民主監督。他譴責社會民主成份薄弱的美式資本主義,並主張某種“社會歐洲”。和安德森不同的是,哈貝馬斯認為全面的自下而上的直接民主化是不現實的,而應當以種種民主監督的形式補既存體制之不足。哈貝馬斯也許不夠激進,但他的社會民主主義跟“親美”或“反美”並無必然關係。2003年,歐洲中間偏左的知識人起義反戰;難不成,他們的社會民主思想就是“反美”的?

  安德森對所謂“中派”的反感,其來有自。他的批判很難不讓人想起列寧對“叛徒考茨基”的譴責,以及列寧主義者對社會民主(“社會法西斯主義”)的詆毀。蘇聯瓦解後,安德森仿佛陷入了嚴重的“歷史終結”焦慮,於是到處發現別人都“愛美國”到了骨子裡去。

  在《譜系》的左派部分,安德森的評論對象包括了著名作家馬爾克斯,以及湯普森、廷帕納羅、瑟伯恩、布倫納、霍布斯鮑姆。其中寫湯普森的紀念文字,並未充分呈現出安德森和湯普森的長期爭議,有興趣的讀者可參閱安德森的其它著作。語言學家廷帕納羅是安德森的老友,一位所謂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社會學家瑟伯恩也是安德森的老友;但他早已轉向社會民主主義,照說也應該被打成“反革命的中派”才對。布倫納對英國內戰和當前全球經濟危機的分析,以及安德森的深度評論和提問,皆具高度啟發性,不容錯過。但最具可讀性的或許是《被征服的左翼:艾瑞克.霍布斯鮑姆》,因為這篇文字集中折射出安德森自己的思想狀况。

  安德森批評霍布斯鮑姆是“被征服的左翼”;照此說法,霍布斯鮑姆其實也應該被驅逐出“左派”才對。在80年代,霍布斯鮑姆大力鼓吹英國工黨向中間靠攏;到了90年代,他也還是不看好德國社民黨內的左翼。安德森說,這是因為在霍布斯鮑姆的思想中,有兩條路線一直在打架。一個是對十月革命以及蘇聯的忠誠;另一個是蘇聯施加于西方共產黨的“人民陣線”。安德森表示:支持蘇聯是對的,但支持蘇聯就不能接受“人民陣線”這種錯誤路線,因其誤以為資本主義民主(西方)與社會主義(蘇聯)可以和平共存。而霍布斯鮑姆之所以主張工黨右轉,正是出于對“人民陣線”的幻想。

  霍布斯鮑姆作為長期的英共黨員,向來支持蘇聯。安德森說:霍布斯鮑姆正確強調了蘇聯瓦解之于社會主義運動的災難性;然而,他的《極端年代》却拒絕承認資本主義的勝利,而傾向于兩敗俱傷之類的模糊說法。這在安德森的左眼中,只是一種逃避現實的自我安慰而已。

  霍布斯鮑姆瞧不起代議民主,並從“治理性危機”的角度提出批評。但安德森說:這是保守派的批評,而不是激進左派的批評。激進左派對代議民主的批評,是說代議民主還不夠民主,是為了追求更多的平等與民主,而不是要縮限民主以方便治理。他表示:擴張中的美國資本主義霸權,正是民主空洞化的頭號罪犯。唯有直面資本主義勝利的現實,堅定地對抗美國霸權,才是“不被征服”的左派該走的道路。但至於代議民主是否一無可取,全面的直接民主是否可行,則是安德森始終沒說清楚的老問題。

  安德森仿佛以為,通過對各股歷史力量的精密分析,可以得出一種“正確”的反資本主義政治道路,例如支持蘇聯、以反美為己任等。至於不服膺“正確”路線的改良主義者,則儼然都成了美國資本主義霸權的共犯。然而,要如何超越資本主義,至今仍是誰都說不清楚的事,安德森也不例外。美國霸權的相對弱化,也不表示資本主義就會消失,理想的社會主義就會到來。在此情况下,抵抗與改良壞的、不民主不自由的資本主義,爭取更多的民主、自由、公正與平等,難道就不是“左派”政治實踐的目標?口口聲聲反美,但老是為威權或極權資本主義辯護的所謂“左派”,今天還不夠多嗎?

  《譜系》值得強力推薦,因為任何對“左派”有批評或者有期許的人,都應當與安德森正面交鋒。

《思想的譜系》

[英]佩裡.安德森著 袁銀傳 譯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10月版

  被低估的理由:

  安德森仿佛以為,通過對各股歷史力量的精密分析,可以得出一種“正確”的反資本主義政治道路,例如支持蘇聯、以反美為己任等。

  《譜系》值得強力推薦,因為任何對“左派”有批評或者有期許的人,都應當與安德森正面交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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