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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揚之子憶父:我們從未走進彼此的內心

http://www.CRNTT.com   2010-11-30 14:20:54  


 
  其實我與父親的隔膜自始至終都未消除過。父親當年離開以後,我出去參軍後,兩個弟弟由奶奶撫養。奶奶對我媽媽特別好,她心疼這個兒媳。我參加工作之後,經常給奶奶寫信,也寄錢給她,在奶奶眼裡,我比我父親對她好。因為父親的問題,全家都受到牽連,我的大伯周穀宜解放前受父親牽連坐過國民黨監獄,差點被處死;文革中被批鬥關押,死在牢中,連屍骨都下落不明;我的姑媽是個小腳老太太,也被戴上高帽游街,文革後,父親聽到這些,也是淡淡的,沒什麼特別的反應。

  我們與蘇靈揚的關系在文革期間也曾有過緩和。那時候父親被帶走了好幾年,生死不明。我去看她,她一個人住在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屋子裡,只能放下一張床和一張桌子。那時候她顯很親和,拿出一個杯子來說:“這是你爸爸用過的杯子,你拿回去做紀念吧。”還有幾張小照片,讓我拿回去。我心裡大有感觸:文化大革命那麼糟糕,但還能使我們這個家庭走向和諧。

  但是當父親的生活漸漸恢複正常時,我們的關系又再度緊張。父親住在北京醫院時,我和弟弟常去看父親。只有我們父子在的時候,我們談得還是挺愉快的。過去,父親長期沉浸在他的研究領域裡,連上街買一件衣服他都不會。所以當我們談起家鄉的事情時,其實父親特別有興趣,他和家鄉隔膜太久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只要蘇靈揚在,她總是用幾句話就把氣氛弄得很不愉快。

  有一次,我和周邁騎自行車去看父親。那天父親坐在椅子上,旁邊放著一盤葡萄。我們和父親聊天,中間說句什麼話,蘇靈揚又開始指責我,我就有准備地回敬她:“我來看看父親,當然要交流,交流每個人都有自己思想,你不要什麼都打斷我們,都說你對,這樣不好。”她顯然沒有准備,被我噎住了。她先是衝父親發火,然後指著我說:“就是你最壞!”轉身離開了。

  父親自始至終一言未發,只是長長嘆了一口氣。奇怪的是,以往我們每次看他,離開時父親從無什麼表示;而這一次,他一反常態地站起來,穿過一個很長的走廊,一聲不吭地送我們離開。這沒有言語的言語,讓我一下子知道了很多東西,父親有父親的無奈。

  父親去世後,我們都趕到北京醫院,蘇靈揚坐著輪椅,周密陪著她,我和兩個弟弟是一圈人,我們互相之前沒有任何交流。我想,父親在時,我和她有關系,父親走了,我和她,自此毫無關系了。

異化風波

  父親從秦城被放出來不久,中國政壇便接連發生一系列大事。我還記得父親得知“四人幫”被粉碎的消息時,他由衷地感到高興。可是,不久,《人民日報》發表社論,又把父親的名字點了出來,認為當年化名“狄克”與魯迅論戰的張春橋又成了周揚的“走卒”、“文藝黑綫”的人物,對此,父親惱火之餘卻也只有無奈。

  出獄後,父親陸陸續續聽到了很多著名作家或藝術家被迫害致死的消息,老舍、趙樹理、田漢等,有一次,他當聽說傅雷夫婦自殺的慘狀時,他剛開口說:“這給黨造成了多大的損失!”就已淚流如注,不能自抑了。

  父親出獄後見的第一個人是馮雪峰,這位他當年的“論敵”已經生命垂危。兩位歷盡磨難的人見面,父親講了很多往事,還抑制不住地哭了。那天我正好從哈爾濱回到家,看到父親情緒很好。他還告訴我,他被抓走以後,自己家的房子也空了,小偷從屋頂上搭個東西下來偷書——那時候沒有書,小偷也要偷書看。不過好在一些英文的或者康德之類的哲學書,小偷可能看不懂就放過了那些書,所以他還挺高興的。

  父親曾邀請三十多位錯劃為“右派”的老文藝家見面,面對幾十年來受盡迫害和折磨的老同志們,他情緒十分激動,以至於未說一字時,已泣不成聲。1979年第四屆全國文代會期間,他特地去作協會場,再一次向丁玲、艾青等作家道歉。雖然說那些報告很多不是出自他的初衷,但畢竟都是他寫的,傷害了那麼多人。無論是東北那些作家我很熟,艾青、舒群、駱賓基、蕭軍,包括胡風的夫人梅志,他們都認為父親的懺悔是真誠的而原諒了父親,而且後來也都成了我的好朋友。蕭軍甚至說:“敢於剖析自己,是一條真正的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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