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克強 江西南昌市 公務員
我的族嬸八十二歲了,只比我年長十二歲。她是江西弋陽縣人,家鄉至今流傳著一句話:“一巴掌打出個女大學生。”這個女大學生就說的我嬸嬸。
(一)
嬸嬸不到四歲,她母親就守寡。老人家帶著我嬸嬸等三個孩子艱難度日。嬸嬸是老大,於1943年熬到了高中畢業,母親說不能升學了,要找事做,好幫襯兩個弟弟讀書。1944年,十七歲的嬸嬸找到一份小學老師的工作,一家四口生活有了新的希望。可是,1946年的一件意外,打破了嬸嬸家剛剛出現的希望。
嬸嬸住在小學裡的教師宿舍,這天買了一塊夏布准備做件衣服,下課回到宿舍卻找不到夏布了,連代收的學生作業本費也不翼而飛。此事一下就轟動全校。老師們跑來安慰這位年齡最小且是唯一女性同事。還幫著分析“案情”,其實只是七嘴八舌胡亂猜測。有人說可能是那位女厨工偷了。此話立即在校內傳開。
當晚,學校管總務的職員衝進嬸嬸的寢室,不由分說給嬸嬸扇了一個耳光,嬸嬸立時感到臉上火辣辣的。面對這個身強力壯的男士,又不敢回手。這男士就是被一些老師懷疑的女厨工的丈夫,他是來為妻子“報仇”的。嬸嬸知道,這位男士是校長的親戚。還能跟他鬥嗎!
嬸嬸頓感受到極大侮辱,滿腔憤怒與委屈無處宣洩。於是,立即展紙疾書,向校長遞交了辭呈。
回到家,母親十分心痛女兒,但又覺得辭掉工作太草率,弄到一份縣教育局下聘書的差事不容易啊,以後家裡生活怎麼辦呢。嬸嬸表示不能在家鄉呆下去,馬上去省城南昌市報考大學。還表示:即使考不上大學也不回弋陽縣了,就在省城找事做。母親也覺得受到校長親戚如此侮辱也是難以繼續在此工作。可是,上省城哪來盤纏?!
正在為難之際,村裡祠堂管事者聽說了嬸嬸的遭遇,也很為之不平。決定從祠堂裡支付給嬸嬸8塊銀洋做路費,支持這姑娘上大學。母親不放心女兒只身遠出,決定陪送。而兩張火車票需費8塊4角銀洋,還不說飯錢。村民們立即伸出援手。一位青壯農民決心用獨輪車推送嬸嬸和她母親上省城。
母女倆一人坐一邊,青壯農友艱難地推車上路。第一天,從弋陽縣走到貴溪縣,在熟人家借住一宿。第二天從貴溪縣到了鷹潭縣,又借住一宿。第三天從鷹潭縣到了餘江縣的鄱陽湖邊。嬸嬸與母親告別了那位連續推車三天的農友,乘帆船趕往南昌市。船資比火車票便宜多了,且路途又近了約一半。到了南昌,祠堂資助的銀洋還剩了6塊,可以糊幾天口。且幸又找到熟人家借宿。嬸嬸的母親見她已經有所安頓就一人先回弋陽。
在等候考試的那段日子裡,吃飯成了大問題,有時早餐只能吃一個燒餅。後來經人介紹,嬸嬸找到了臨時性的工作,比如到女子職業學校教務處打工。
(二)
嬸嬸報考中正大學,即今天南昌大學前身。報考專業是生物系,近500人報考這個專業,只錄取39人。
放榜這天,一些考生幫著看榜,說嬸嬸榜上無名。嬸嬸頓時嚎啕大哭起來。及至考友們弄清嬸嬸報考的是生物專業,才知道剛剛誤以為嬸嬸報考的是化工專業。於是又幫著去看生物專業錄取名單。呵呵,嬸嬸的名字赫然列於生物專業39名錄取考生的第三名。
解放前的大學實行嚴格的淘汰制,每學年考試達不到規定學分者,立即淘汰離校。四年中,當初考取的39名學生不斷被淘汰。1950年畢業時所剩只有七、八人。(中途39人分為植物、動物兩個專業,嬸嬸所在植物專業畢業時只有包括她在內的3名學生,第四年的教授、講師、助教比學生還多。)
嬸嬸畢業那年,南昌已經是“解放區的天”。她被點名要到南昌三中(完中)任教。兩年後的1952年,24歲的嬸嬸被任命為副教導主任。1954年升任正教導主任。她在擔任教導主任的歲月裡,經常有各科教師病假產假而又一時找不到代課教師,嬸嬸總是自告奮勇兼代各種課程。她教過生物、英語、數學、物理四個學科的高中課程,而且都很受學生歡迎。而且學校的一切工作總結工作報告上報材料都出自她的手筆。1956年起,嬸嬸的工資級別一直是全市高完中教導主任中最高的。後來,她長期擔任高完中分管教學的副校長。
我嬸嬸是家鄉弋陽縣圭峰鄉毛家墩村的第一位大學生。也是截至改革開放該村唯一的一位大學生。難怪鄉親們至今津津樂道“一巴掌打出個女大學生”的不無欣慰的辛酸故事。
(三)
前幾天,嬸嬸打電話,要我去幫她翻拍一些老照片。我欣然前往。我看到了她已故母親的照片,看到了我叔叔父親的照片(我叫二爺爺的)……,都已經發黃甚至破損了。我用了一個上午翻拍,一個下午在電腦上處理,再拿到印像館進一步加工。隔天,印好了17張照片給嬸嬸送去,她十分高興。
我叔叔已離世多年。所幸嬸嬸身體尚可,但視力衰退嚴重,僅能生活自理而已。她一人住在中學宿舍裡。長子在省某科研設計院任院長,工作太忙,節假日才能來接嬸嬸去他們家團聚。次子一家遠在美國,十幾年前嬸嬸曾數次赴美探親。後來視力不濟,不能再做長途旅行。我理解嬸嬸晚年的寂寞。
我邊翻拍邊跟嬸嬸閑聊陳年舊事,“一巴掌打出個女大學生”的故事就是這次談及的。我深憾自己很少來看望她,她實在需要有人談心憶舊啊。祝願嬸嬸健康長壽!(2009年6月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