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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白塵“文革”日記:個中況味天人共知

http://www.CRNTT.com   2013-05-26 09:47:48  


陳白塵和夫人金玲的結婚照,攝於1942年
 
陳白塵女兒回憶父母半個世紀的愛情故事

    作者:陳虹 (陳白塵長女)  来源:南方周末

  導讀:“文革”中,你被揪去幹校,關進牛棚,從此我們天各一方。在離別的七年中,我們只有每天通信,若有一日接不到信,你我都會焦慮萬分。你每封來信中,不僅告訴我你所受到的遭遇和迫害,更重要的是在這人世間你有了一個訴述苦悶和煩惱的知己。七年中我倆的家書加起來該有一千多封,然而懊悔的是,當時為了怕抄家,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每封信的末尾都寫上“看後即焚”,竟是一封未能留下…… 

  也許是爸頭上的光環過於耀眼了吧,媽被我長時間地忽略了;也許是媽本人的經歷過於平凡了吧,我始終不曾探問過有關她的一生。 

  那是一個凄風苦雨的夜晚——爸剛去世不久,媽說她睡不著,想跟我說說話,於是我第一次親耳聽到媽講述她自己的故事。 

  “我一生信奉的是‘愛情至上’。”她這樣開的頭,聲音很低,卻沒有絲毫的遲疑,“我知道,你們這代人是不能理解的,甚至會看不起我……” 

  “嫁給你是我自願的,吃苦受窮也是我自願的” 

  什麼是“愛情至上”,我們這一代的確已無法理解了。但媽對爸的“至上”卻深深打動了我,不久我在《自有歲寒心——陳白塵紀傳》一書中,記下了他們倆從相識到相戀的過程:那是1939年,爸因養傷的需要,來到重慶歌樂山中一個名叫高店子的小鎮上—— 

  ……主人楊英梧年紀不大,卻已有了一兒一女。他的妻子叫金淑華(這是媽以前的名字,跟爸結婚後改名為金玲,是爸給他起的),不多言不多語,吃飯時總愛用那雙深邃的大眼睛時不時地對著新來的客人瞅上一眼,裡面蘊藏著的是好奇,是崇敬,當然還有對外面世界的渴望與遐想。 

  “這個女子真單純,真年輕,就像是一名剛剛邁出校門的女學生!”——這是這家女主人給我爸留下的第一眼印象。 

  “你今年多大了?”一次楊英梧不在家,我爸忍不住向她開了口,盡管他明白隨便打聽女士的年齡是不禮貌的。 

  “21歲,屬馬,1918年生。” 

  “這麼年輕!那你……”我爸似乎不知足,還想再知道點什麼。 

  “是父母之命!就連高中都沒有讓我讀完……”“女學生”的那雙大眼睛黯淡了下去,她默默地低下了頭。 

  我爸一下子慌了:“真對不起,不該問你這些。”他趕快掉轉話題,希望能讓對方快活起來:“……是啊,我看楊英梧還是很愛你的。” 

  “不,他根本不懂得什麼是愛情!”“女學生”脫口而出,竟令我爸大吃一驚。“我向他提出過好幾次離婚的要求,他都不同意!”這時“女學生”的眼圈已經紅了,她毫不掩飾地掏出了手帕。 

  後來,我爸終於一點一點地了解了她的身世——她是江西九江人,父親為當地一位資產頗豐的商人。由於姐姐欠了鎮江姓楊的人家一筆人情債,便動念要把自己的妹妹許給人家作媳婦。父母沒有反對——在重男輕女的年代裡,女兒的婚姻并不需要他們去操太多的心。於是反抗、哭泣,甚至絕食,都沒有絲毫的結果,終於一頂花轎將金家的二小姐抬進了楊家的大門。那天她正發著高燒,但父親竟連一丁點的惻隱之心都沒有。 

  “我對楊英梧講,我什麼要求都沒有,只請你把我出嫁時父親送我的二百塊錢還給我,我拿它去讀大學。” 

  “哦,你愛讀書?”我爸的興趣來了。 

  “陳先生,不瞞你說,你寫的劇本《虞姬》,我在初中時就讀過了。”“女學生”的眼裡閃出一星光亮,但很快又黯了下去:“楊英梧就是不答應,他不讓我去考大學,他心裡只有錢,而我也只是他的生兒育女的工具……” 

  這樣的談話一直斷斷續續地進行著,但我爸那只木箱子裡的書卻被“女學生”一本又一本地讀完了…… 

  這部書出版之後,我得意地拿回家給媽看。不料媽讀完後很生氣,只給我打了個70分。我明白了:我的筆只能描繪出當年的那個情景,卻無法闡述出媽心中的那個“至上”的內涵。 

  ……再後來呢,則是楊英梧終於發現了他們兩人的秘密,不得不下“逐客令”了。由於事發突然,媽當時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用手帕包了幾塊銅板,悄悄地塞進了爸的口袋,她知道這時的他身無分文;而爸當時所能做的一件事,則是暗暗地遞給了媽一張紙條,上面只有兩個字:“堅忍”。 

  再後來,便是媽不顧一切地從楊家跑了出來,她只拿了幾件換洗衣裳,沒有要姓楊的一分錢。她告訴我說,她千方百計地找到了一份工作,“獲得了經濟上的獨立”;至於那一雙小兒女,“大的送進了保育院,小的則送到重慶南岸的一家托兒所……” 

  再後來,便是她同楊英梧終於辦妥了離婚手續,當然付出的代價也够慘痛的——爸被楊英梧迎面狠擊了一拳,流了不少的血。不過二人最終還是友好地談了一次話,我在書裡這樣寫道:“他倆談了些什麼,我不知道;但這一過程,不知怎的讓我想起了瞿秋白與楊之華的故事……” 

  可能就是因為有了這句話吧,媽不再責備我了。——難道正是這幾個字道出了她們那一代人的赤誠追求?還是這幾個字表述出了母親心中的“至上”?我至今不敢輕易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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