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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一個老紅衛兵的自白

http://www.CRNTT.com   2013-12-29 10:55:22  


 
  到了一九六九年,工宣隊進校了。工人階級領導一切了。工人階級再一伸進腳來真壞事呀。說老實話呀,駐軍凶還講點政策;那工人宣傳隊進校實在是毛主席最失策的地方了。工宣隊什麼東西呢,天不怕,地不怕,覺得自己是老大。這時紅衛兵已經是老三位了,到後來就是老九了。我記得工宣隊一進校就說,我們工人階級是占領學校的,是毛主席派來的。一人手裡還托著一個芒果,是拿塑料做的。講話時說,我們工人階級就是大老粗,“唰”地這個扣子開了,一條腿蹬在講台上。這陣兒說起來難以置信就是。當然這裡邊有個別苦大仇深的老工人,而這種老工人正成了他們工人階級占領學校的籌碼。有個老工人來憶苦,那是真苦,伸出手來沒幾個指頭。憶苦為了嘛呢?還得進一步鬥知識分子。全被利用了。工宣隊一來,馬上與駐軍鬧矛盾。而且工宣隊一進來,准有一撥人哭訴去,我們怎麼受壓,這個那個,工宣隊就有事幹了。有個工宣隊頭頭,出個主意,把我們拉出去,到農村改造思想。解放軍的軍訓隊、軍宣隊和工宣隊跟著。唉呀,那時真是活活要把人給折騰死。一聲哨兒,一二三,“唰”地下稻田。好多女同學都在例假期啊,都不敢言聲,腿腫得一按一個坑兒。每天早晨累得都起不來,大家還得站在毛主席像跟前說,毛主席毛主席今天我想幹什麼,我想遵照您哪條思想怎麼幹;後晌兒回來,臨睡之前,累得根本直不起腿來,又得對著毛主席像說,毛主席我今天又犯嘛錯了。早請示,晚匯報啊。工宣隊說要搞“紅海洋——毛澤東思想一片紅”,全學校能刷的地方一律刷紅油漆,大家什麼也不幹,天天不是刷漆就是刻葵花。黑夜沒事總備戰。你剛睡熟覺,就喊起來急行軍。不開燈,摸著黑打背包,一跑就是三十幾裡地。我真火,第二天沒起,我說這不是折騰死人了嗎,是不是?你們看不見女同學她們怎麼受?我仗義直言地說了。我說我不幹了,你們愛怎麼辦怎麼辦吧!我這一講,軍宣隊那連長還通情達理;工宣隊就急了,“啪”地一下把手裡的個鐮刀柄撅折了,說,你太猖狂了,我看你比修正主義還修正主義。我說你呀,甭來這套,告訴你,我爸爸當工人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那連長嚇唬我,把我拉到一邊兒,對我說明天上午寫檢查,一定寫,我保你沒事;我說不寫,他說你混蛋,一下子這拳頭就打我肩上。咱明白他這是為我,要不是他,那次非把我揪出來不可。那次要揪出來就環了,罪名小不了:反工人階級啊!我們這紅衛兵多窩囊!

  一九七○年春天臨分配時,學校裡突然間沒頭沒腦地傳來這麼一件事,說我爸爸是特務。這一下工宣隊就直接滲入,找我那個烈士子女的女朋友,不下十幾次談話……這是我的隱私啦,當時在一個老師家,她跟我整整哭了兩個小時,我也不能往深處問。據別人悄悄告訴我,她和一個工宣隊好上了。唉,我的一切一切啊,都塗上了“文革”色彩。他們多強大啊,又是工,又是軍。那工宣隊說,這人不可靠,他爸爸是特務。你有理受屈也沒法爭。分配的時候哪,工宣隊定了一個原則,叫做“遠分對,近分贅,不遠不近分光棍。”這就是誰有戀愛關係就照顧你倆,遠處幹革命去;近分贅,累贅,有殘有疾的;不遠不近分光棍。他們就把我擱到不遠不近分光棍這一類了。那天晚上念分配名單那陣,簡直跟宣判一樣。張三哪個村,李四哪個縣,決定你的命運呀就是。那陣兒毛主席不是有條指示嗎,統統分下去。臨走的頭天晚上,那女朋友又跟我談了多半夜。我這個人說老實話呢,總覺得素質還比較好,歷經這麼多事從來沒因為什麼神經錯亂,為什麼事死了活了的。我說,咱是合則聚,不合則散。我說今後你去跟你的工宣隊吧,我回去耪地去,扭頭就走,眼淚總是掉了。我拽著幾個紙箱子,窮學生沒有什麼別的財產呀,都是書啊!我們老師送了送我,我還說我要到貧下中農那裡接受再教育,好好幹活好好表現,爭取加入中國共產黨,回來再來見你們。總是那麼個勁兒。如果說前邊這幾年是被動過來的,後幾年遇見的事呀,真是更不可思議了。 

  我們一下來就分配在縣裡。真虔誠啊,我自己打天津過,把書都擱家裡了,把自己好一點的衣服都放下了,專門買了一雙涼鞋穿上,以示和貧下中農沒有區別。還叫我媽專門拿白布做了一個釘絆子的褂子,那是真堅決呀。一到縣裡,七十個大學生,交大的,科技大學的,北大的,清華的,復旦的。說老實話都是人才呀,那裡不光有我們七0屆的,還有六七屆、六八屆、六九屆的,有的真棒呀。縣裡沒留一個。縣革命委員會副主任講話說,同志們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要到東邊的大窪去。那是真窮呀,房子都蓋在河坡子上。一到那裡,我們非常虔誠地找到了大隊革命委員會主任,主任就說了,大家在這兒都要好好表現,不好好表現上邊追下來我可不好辦,啊,要批誰一盤,我可負責不了。唉呀,這意思我們不過比四類強點兒就是。住的那屋滿是亂七八糟的魚網。晚上在炕上墊幾層厚草根子,睡不了覺啊。各種各樣叫不上名字的蟲子往上爬,那蚊子就像轟炸機似的嗡嗡嗡嗡地叫。到了那種情況,你還想什麼?還是虔誠地想,我呀應該這樣改造。第二天我們幾個男的,小褲衩一穿,一下跳坑裡就挖河泥去了,可根本幹不了!挖河那苦就別提了。反正幹過這活的不止千千萬。我現在反而特別感謝那一段呀,雖然說苦,我覺得只有在那段時間裡,我才特別體會中國農民受著世界上最重最深的苦。他們得到的最少,而且最沒有怨言。有時候我跟農民們談心,我說你們心裡覺著怎麼樣?他們說,瞎,又不是咱們一個人,不都這樣嗎!聽到這話真是千萬種滋味上心頭呀就是。這時候縣裡聽說我挖河比較賣勁,還聽說我以前寫嘛寫嘛以後,教育局就調我去寫。我這人生來就沒有留在機關工作的命。上來以後幹嘛呢,給學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寫講用材料。把積極分子請上來,座談,我再編。比方一個小夥子,燒戰備磚,你就說他燒磚怎麼苦,手上燒出多少燎泡,還要寫他燒戰備磚那時從窑裡看到了五洲四海風雲,看到世界革命烈火。純粹是胡編亂造,這叫嘛玩藝兒呢?我心裡這東西憋不住露出來了,教育局的頭頭就跟我談,說你啊,工作還不錯,但還是要下去鍛煉一陣子更好。我心裡當然很明白啊,我說我的鋪蓋卷都卷好了,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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