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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一個老紅衛兵的自白

http://www.CRNTT.com   2013-12-29 10:55:22  


 
  那時大串聯,坐火車不要錢。上車之後哇連廁所裡都是人,有的躺在那個行李架上,人在車上不敢下去。我先插一句,後來上武漢的時候,我旁邊坐著一個湖南的小女孩,三天沒敢動地方。我說你怎麼不下去買點吃的?一下去就沒座啦。尤其車門一開,呼啦就進來一大群。那時人們說老實話,比得上鐵道游擊隊的水平。最高水平的就是在坐椅靠背上把鋪蓋卷打開放好,人躺上去,還睡覺,你能想象嗎?可那時真高興。

  從山西到陝西一路上看見人民啊,窮啊,心情就不一樣了。路過一個村子,一個孩子看上我胸前的紀念章,上山采了一天草藥,拿藥跟我換。唉呀我這淚一下子就下來啦。我說人民對毛主席感情多深哪就是啊,我根本不要那藥材,幹嘛用呀,我趕緊把那紀念章,還有我們那一塊來的同學的各種奇形怪狀的,都給他啦,他就如獲至寶。他媽媽說了一句話:“別瞎玩,好好供著。”那村裡呀,凡是貼毛主席像的地方呀,都是原來灶王爺的地方。為的是更加崇敬啊。是啊,這不是把毛主席神化了嗎?代替灶王爺啦就是啊。這實際上已經成了悲劇是吧。到延安的時候就更加失望。一看延安這家夥大土堆一樣啊,根本就不好看哪就是。什麼寶塔山呀,亂七八糟的,而且陝北人哪,跟想象的也不一樣。就說白羊肚手巾吧,臟極啦,都跟抹布差不多。人民根本不那麼高興,低眉順眼,不像舞台上戴著紅兜兜跳舞那樣,對我們串聯的學生也沒啥感情。我們住的都是紅衛兵接待站。也許人太多啦,什麼也沒看,就看了毛主席跟江青三口人的合照。回來的時候,思想反覆就更大啦。我說這是什麼革命啊,人民太窮啦就是啊,真窮啊。就我剛才說拿藥材換像章的那村人,好幾家的姑娘穿的那褲子,補都補不上來呀,把中國人弄成嘛樣啦。我心裡非常壓抑呀。延安不是革命熔爐嗎?共產黨發跡的地方啊,它怎麼還是這樣啊?

  十一月份,大家都串聯回來了。大家也都有了經驗了。各派組織加強了,跟著爭著鬥黑幫。這就是六六年冬天,學校的鬥爭已經跟社會上的鬥爭聯繫起來。社會上又因對駐軍問題產生兩派。我那個組織為了替一個挨打的工人造反組織說了話,莫名其妙成了擁軍派啦。對解放軍我是有感情的,支持駐軍理所當然。當時我們叫“擁軍兵團”,七軍團二八班。當夜間巡邏的時候哇,每個人都是一個柳條帽。對立面貼解放軍大字報,我們幹嘛呢,每天夜裡出去,多冷的天推著個小車,上面扔一桶糨子,偷偷摸摸地到大街上拿手電照。凡是攻擊駐軍的大字報,看著沒人,馬上就糊上,然後再寫上“堅決擁護解放軍,誰要毀我長城就砸爛誰的狗頭!”你說那陣多認真哪。我就覺得怎麼反也不能反解放軍呀。解放軍解放了中國,軍隊在我心目當中最神聖。我們好多戰鬥支團哪,都是毛主席的詩詞命名的,“反到底戰鬥團”,“叢中笑戰鬥團”,“卷巨浪戰鬥團”,我那戰鬥團就叫“冷眼向洋戰鬥團”。毛主席不有一句“冷眼向洋看世界”嗎。這時社會上有個“狂人造反團”哪,他們組織性紀律性特別強,袖章上“狂人”這兩宇呀不是一般寫法,寫的“人”字就像風刮的那樣子。“狂人造反團”善於抬死人上街遊行啊。死人都是兩派武鬥打死的。他們就進攻軍事管制委員會啦。我們這個兵團好家夥接到通知行動好快,從橋西跑到橋東啊,只用了二十分鐘,從近道跑,然後就整個二十幾排學生啊,把軍事管制委員會保護住啦。 

  我先插幾句別的。當時我一直是幹動態的,負責跟全國各地聯繫的。所有材料都從我手上過,所有傳單都經過我過目,有時還拿大喇叭上街辯論啊。大喇叭放車上邊,十好幾個喇叭捆在一起,擴大機擱車裡。還有一個備用喇叭,隨時準備被砸。我們那時訓練的廣播員哪,現在電台都不可多得。我那個相好的女同學,聲音極好,連講那麼四、五個小時也不累。講話也沒稿,拿嘴說出來也特別合乎邏輯呀。我們兵團還培養那麼一個人,專背語錄的。馬、思、列和毛主席語錄他都會背。辯論時需要語錄,只要說,快,來點,他肯定給你來一條語錄,還特別合適。他是學物理的,腦子好。他不光是背,光能背語錄那不算嘛——語錄那陣我也能背下來,“老三篇”都倒背如流哇,毛主席四卷的第三卷,我還都背得下來啦。那陣沒書就看那個是吧——比方對方攻擊我們,我需要條語錄,說他們搞陰謀。他馬上就給寫出條來,說當時在第二國際鬥爭的時候,列寧在駁斥考茨基的時候曾經說過,在政治鬥爭中最卑鄙無恥的事無異於把自己的話強加在對方的頭上。那些犄角旮旯的話他都背得下來,我們就管他叫“馬列主義彈藥庫”。

  再說那次保衛軍管會,我們挨揍啦。狂派人太多。我從在休戰的時候,一人背一個大背包跑到戰場中間撿“子彈”。我看我也不是武鬥的材料,眼也不行,就專搞動態了。搞動態挺帶勁,主要通過潛伏在對立面組織中我們的人,搞消息。這些人大多是收買來的。不用錢收買,當時也沒錢呀,靠挑撥。說你是個老造反,現在勤務組都沒你。領導班子叫勤務組哇,一把手叫勤務員,這是巴黎公社的叫法。這樣就慢慢地拉過來不少人。還打到對方組織裡去。派人帶假情報過去,參加他們組織,很重要哇。這是我們的地下動態員。對立面組織內部有個四個人組成的“契卡”,經常開展肅反,有時肅出來也真揍哇那家夥。我們也搞肅反。我為什麼對武鬥膩歪了呢,記得我們逮了一個女的,是化學系的一個姑娘。戴眼鏡,身體特別弱。她是單為探聽消息來的,被帶進學校一小屋裡去啦。我們這邊一個女將,長得特別魁偉,是邯鄲人,狠打她。化學系那女的呀真叫英勇啊,大皮帶這麼寬,刷就抽下去啦。這姑娘別提多堅決,堅持自己的觀點。那大皮帶真狠哪,一溜一溜抽呀,一下子一道紅,胳膊上,臉上,打完,這姑娘頭髮一甩說,我再說一遍,打死我我也是這觀點。說老實話我現在認為,那時紅衛兵百分之九十以上真是當革命搞的。師大死的一個女同學,她跟我說過,“我覺得我就像保衛巴黎公社的戰士似的。”那是一次武鬥,兩邊拿小口徑對打,人都往後退,這女同學自己硬頂上去。一個流彈打在頭上啦。你說她要有私心雜念能那樣幹嗎?想起“文革”,說老實話吧我不後悔,我可以懺悔,但我不後悔。因為當時我們不是懷著卑鄙的目的參加的。當時正經八板當革命來對待的,你說我們受了那麼多罪。那陣第一次參加武鬥的時候,黑夜都不敢睡覺,每天鞋都不敢脫呀。外邊一聲哨,骨碌就起來。沒黑夜,沒白天,不能退縮,退縮恥辱。也有逍遙的呀,那時逍遙的簡直像狗屎堆一樣。現在有些人把罪責完全推在紅衛兵身上啦,我就覺得特別不公平。一個路線錯啦,就像並崗山第五次反圍剿,對那些紅軍戰士怎樣評價呢,能說他們死的狗屁不如嗎?對不對呀?一場戰爭指揮錯啦,戰士死了就不算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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