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去年春天在江南,我曾見過一位老畫工修復古畫。他對著褪色的宋人小品,用狼毫筆蘸著新研的藤黃,在花瓣邊緣輕輕補染。我問他:“您補的是古人畫的顏色嗎?”他抬頭笑:“哪有什麼古人的顏色?當年畫工用的藤黃是樹上的汁,如今我用的是礦物磨的粉;當年的紙是樹皮做的,如今這張是機器造的。可您看這花瓣的弧度,這暈染的層次——古人畫的是‘春深’的感覺,我補的也是‘春深’的感覺。顏色不過是載體,傳遞的是觀者心裡的春天。”
老畫工的話點破了一個真相:我們眼中的“色”,從來不是客觀的存在,而是感官、物件、認知共同編織的產物。眼睛接收光波,轉化為神經信號;耳朵捕捉振動,傳遞給大腦;鼻子分辨分子,舌頭觸碰味道,身體感知溫度……這些原始的覺受,經過意識的加工,才成為我們認知中的“紅色”“圓形”“溫暖”“芬芳”。就像同樣的夕陽,在詩人眼裡是“落霞與孤鶩齊飛”,在農夫眼裡是“該收稻子了”,在畫家眼裡是“可以用赭石加花青調三礬水”。色,原是心與境相遇時泛起的漣漪。
色與空:不是對立,是同體
《心經》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常被誤解為“色是空的,空是色的”。其實更準確地理解是:色的本質即是空性,空性的顯現即是色。所謂“空”,不是“什麼都沒有”,而是“無自性”——沒有獨立不變、永恆存在的本質。
拿眼前的茶盞舉例。這只粗陶碗,是三年前在景德鎮窯廠燒的。當時匠人揉泥、拉坯、上釉,火候稍大些就會裂,稍小些就會啞;燒好後又用了兩年,邊沿磕出個小缺口,碗底沾著幾處茶漬。它的“色”——土褐的底色、釉面的光澤、茶漬的暗黃——哪一樣是固定的?土來自山,山會風化;釉取自礦,礦會枯竭;茶漬來自茶葉,茶葉會腐爛。這只碗從未“存在”過一個不變的“茶盞”,它只是因緣和合的瞬間顯相。就像《金剛經》說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所謂“色”,不過是因緣聚合時的“暫有”,本質上是“無自性”的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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