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最近在“開卷八分鐘”中問:“日本是一個凡事都歸納到美的民族。這樣子,道德的位置該放在什麼地方呢?”
葉千榮:追求美,保持美,最終以美的方式結束,是日本道德意識的重要依據。道德和美互為一體。我想有讀者會說,可是他們當年侵華時做了很多極其不美、極其卑劣的事情。是的,這是不容否認的歷史事實,在那個軍國主義跋扈的時代,日本國民“富國強兵”的民族意識和政府的對外擴張野心上下呼應,使這個民族在它自身歷史上留下了極其恥辱的一頁。但是,我並不認為那個年代的日本是它傳統的必然延伸,相反,我認為那在日本自身的歷史上也是一種異常,一種出軌,一種瘋狂。由那段歷史,我們可以看到,即便是一個有著悠久儒家文化傳統的民族,一旦吸食了國家主義的鴉片之後也會由日漸亢奮的張狂,走向政治上軍事上從自大到自滅的“暴走”程序。戰後六十多年過去了,我並不是說日本所有的個人和團體都已否定了當年,但畢竟絕大部分人都認為那是極其醜惡的。用日語說那是日本的一個“恥部”。然而,正因為是“恥部”,所以你不揭他,他也清楚那是惡,但你揭他一下,他往往就會因為“恥部”被觸而反彈,乃至強詞奪理。這就是“恥的意識”的另一特點。但是今天,在這個有各種聲音存在的社會裡,儘管還有肯定當年軍國主義的聲音,但絕大部分人是清醒的,於是基本的局面很難撼動。這就像那天震後人們都一律有序地移動腳步一樣,其實可以斷言,他們中一定也有人想搶前想走到車道上來,但是如果有七成人保持自律的話,其他人便會在這個整體中隨大流也自律起來。這也是日本人行為範式的一個特點,日文叫“橫並び”(Yokonarabi)。這其中“美”與“不美”和“恥辱”的意識相互制約著——不美則恥,知“恥”近乎美。所以,追求美、避免被認為不美,是對自律的一個誘導。大部分的人並非不知道自律會給自己帶來什麼損失,或者說並非不知道擺脫自律的話會得什麼便宜,但還是超越了合理和功利的計算去自律。這是很多日本人的行為準則。日語裡有個詞叫“けじめ”(kejime),說的是武士或者領袖用一種美的方式來做一個不追求苟活的自我了結,這在過去是自殺,在今天則往往是辭職或引退。對這種“美意識”,他人有時會覺得很不合理,很不合算。可是在日本人的思維中,這些東西不可輕易放棄,你無法用利益計算來說服他,因為他們會告訴你“那不美”。當然,現實中並非如此的日本人也很多,苟活的、渾渾噩噩的到處都有。目前東京電力在核洩漏上所暴露出的一連串的過失正是一例,這家養尊處優的大公司在危機面前的醜態如同當年號稱精銳的關東軍的潰敗。這些也是一個側面。
很多日本人到中國來之後,換了環境,行為也會自然而然放鬆起來。您認為他們的自律到底是血液裡的,還是會根據環境進行調適的?
葉千榮:是啊,很多派駐中國的日本人,住著比日本的家要寬敞很多的高級公寓,雖然回到東京後是只能擠地鐵的級別,卻在中國坐著由公司司機開的轎車,享受著在本土無法享受的優越感。這些人雖然也會不斷詬病“中國人欠缺公共道德”,但並不希望回日本,因為他們知道一旦回到那個大部分人都自律夾起尾巴做人的地方,他也要隨大流,否則就很不美。這一點,他們比誰都清楚,他們會調節,會給自己找借口說“為了入鄉隨俗”或“首先要融入中國社會”。這也因為,剛才我說的日本人的“美的意識”、“恥的意識”以及自律心等等,都不是宗教水準的堅固信仰。那麼,日本人的宗教意識何在?其實這恰恰是個有意思的切入口,就此,日本人多半會和我們談日本的佛教或神道,但我卻關心在那之外的、在日常生活中的准宗教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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